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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所屬書籍: 北回歸線

    夏天快過去時,菲爾莫邀我去同他一起住,他在迪普萊克,斯廣場附近有一套俯瞰騎兵兵營的工作室公寓套間。自從上回到勒阿弗爾小游一趟回來後我們經常見面,若不是菲爾莫我真不知道自己今天會在哪裡,很可能早就死掉了。他說,「都是那個小婊子傑基,要不我早就邀你來了。我無法甩掉她。」

    我只有笑笑。菲爾莫總是這樣,他有勾引無家可歸的婊子們的天才,最後傑基總算自動走了。

    多雨的季節來臨了,這是使你沮喪、心情不愉快、漫長而又沉悶地長膘、下霧、陰雨連綿的季節。冬天的巴黎真是一個可惡的地方!這種天氣侵蝕進你的靈魂,使你變得像拉布拉多海岸那樣光禿禿的。我不無焦慮地注意到唯一的取暖設備是工作間里的小爐子,不過這兒還算舒服,從工作間窗子里還能看到極美的景緻。

    早上菲爾莫粗暴地搖醒我,在我的枕頭上留下一張十法郎的票子。等他一出門我便又躺下睡個回籠覺,有時一直躺到中午才起來。沒有什麼急著要做的事,除了這本有待寫完的書,而且這也不大叫我傷腦筋,因為我早就知道反正誰也不會接受它的。但是菲爾莫卻被它深深打動了,每天晚上他胳膊底下夾著一瓶酒回到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桌前看我寫了多少頁。

    起初我還挺欣賞他的熱情,後來再沒什麼好寫的,看到他亂翻,看我又寫了些什麼,我便非常不安,他還以為我能像水龍頭流水一樣流出東西來呢。沒有東西拿給他看時,我的感覺正與受他庇護的婊子一模一樣。我記得他常常談起傑基,「只要她隨時給我脫光就行了。」如果我是女人我倒是很樂意為他脫光衣服,那樣總比提供他等著看的稿子容易些。

    不過他努力要叫我過得舒服,食物和酒總有的是,他還不時執意要我陪他去跳舞。他很喜歡去奧德薩街一個黑鬼們聚會的場所,那兒有一個好看的黑白混血兒,她偶爾跟我們一起回家來。使他不快的是找不到一個愛喝酒的法國姑娘,她們都太清醒,無法使他滿意。他喜歡帶一個女人回工作室來,同她痛飲一番再干正經事。他還喜歡叫女人以為他是藝術家,由於他租的房子是一位畫家的,要造成這樣一種氣氛也不難,我們在大櫃里找到的油畫很快便掛得到處皆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畫引人注目地裝在畫架上。遺憾的是,這些畫全是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它們給人造成的印象通常都不大好。講到欣賞繪畫,一個妓女、一個看門人和一個內閣部長的藝術趣味沒有多大差異。後來馬克·斯威夫特開始定期拜訪我們,旨在替我畫像,這件事使菲爾莫頗為高興。菲爾莫極崇拜斯威夫特,說他是天才,他親手繪的畫沒有一件不帶點兒殘忍的味道,可是至少他筆下的人或物還能使你認出畫的究竟是什麼。

    應斯威夫特的要求我留起了鬍子,他說我腦袋的形狀需要留鬍子。我必須坐在窗前,背後就是埃菲爾鐵塔,因為他想把埃菲爾鐵塔也畫進去,他還要把打字機也畫上。在此期間克魯格也養成了來串門的習慣,他堅持認為斯威夫特根本不懂得繪畫。看到畫上的物體失去了比例他極為惱怒,他毫無保留地信奉自然法則。斯威夫特卻根本不理會自然,他只要畫出腦子裡想的東西。不管怎樣,現在斯威夫特使我的畫像裝在畫架上。儘管樣樣都不成比例,甚至一位內閣部長也看得出那是一顆人腦袋、是一個留著鬍子的人。看門人卻真的對這幅畫產生了很大興趣,她認為畫得驚人地像我本人,也讚賞在背景中畫出埃菲爾鐵塔的主意。這種寧靜的生活持續了一個多月,我對鄰近區域很感興趣,尤其是在夜間其徹底的污穢和悲哀被我覺察以後。

    朦朧中那麼迷人、那麼安靜的小廣場在黑暗降臨後竟會顯出最陰沉、最險惡的特性。那邊是圍住兵營一側的又長又高的牆,常有一對戀人靠著牆偷偷擁抱——常常是在雨中。看到一對戀人靠著一座監獄的大牆、在昏暗的街燈下擁抱真叫人覺得壓抑,彷彿他們已被人逼到絕境了。兵營院牆裡的情況同樣叫人喪氣,下雨天我常站在窗前看底下的活動,那簡直就像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我無法理解,他們居然根據作息時間表做每一件事,可是這個時間表準是由一個瘋子制定的。他們在泥濘中掙扎,軍號吹響了,戰馬在衝鋒陷陣——這一切都在四堵大牆之內進行,這是模擬的戰鬥,參加者是一大群玩具士兵,他們對學習如何殺人、擦靴子和用馬梳梳馬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整個過程都是十分荒謬的,不過是謀劃中的事情的一部分罷了。無事可做的時候他們顯得更加滑稽可笑,他們搔癢,手插在口袋裡走來走去,抬起頭看天,一個軍官一走過來他們就啪地碰碰腳跟敬禮。

    我看這兒就是一座瘋人院,連馬匹也有幾分傻氣。有時他們把大炮拖出來喀嚓喀嚓在街上遊行,人們駐足獃獃地望著他們,稱讚他們的漂亮軍衣。我卻總覺得他們像一支正在撤退的軍隊,他們身上有股寒酸氣,衣著邋遢,垂頭喪氣,他們的軍衣穿在身上太肥大,他們作為單個人時具有的驚人的敏捷靈活氣息也一掃而光。

    太陽出來後情況就全然不同了,他們眼神里有一線希望,走路精神多了,還表現出一點兒熱情。接著景物的色彩都變得鮮艷了,他們又擺出法國人特有的小題大做、無事生非的派頭。他們在街角的小酒館裡愉快地邊喝酒邊聊天,軍官們也顯得更有人味,也許應該說更有法國味。太陽一出來巴黎的任何地方都很漂亮,若是哪一家小酒館放下遮太陽的篷布,在人行道上擺上幾張桌子,在酒杯里倒上顏色鮮亮的飲料,那麼人們的人情味就很濃了。太陽普照時,他們就是人,天下最好的人!他們那麼聰明,那麼懶洋洋的,無憂無慮!把這樣一個民族趕進軍營里去,叫他們一遍遍操練,封他們當列兵、中士、上校及諸如此類的事真是罪孽。

    如同我所說的,日子過得很順心。卡爾不時帶一件活兒來叫我干,通常是他自己不願寫的遊記。每篇只得五十法郎,不過這類文章好寫,我只要查查以前的報紙,把舊文章改頭換面拋出就行了。人們只是上廁所或在候診室里消磨時間時才看這類玩藝,關鍵在於要把文章中的形容詞重新換過,其餘不過是些日期和統計數字而已。如果這是一篇重要文章,這個部門的頭頭便會署上他的大名。他是一個傻瓜,哪一種語言也說不好,可是會挑別人的毛病假如他看到哪一段自以為寫得不錯的文字便說,「我就是要你這樣寫嘛!寫得漂亮,我准許你把它寫進你的書里去。」有時這些漂亮的段落是我們從百科全書或舊導遊手冊上抄來的,卡爾真把其中一些搬進他的書里了,因為這些段落有點兒超現實主義的味道。

    有一天晚上,我散步回來一推開門便有個女人從卧室里跳出來。她立即嚷道,「你就是那個作家吧!」她打量一下我的鬍子以加深印象,她說,「多麼可怕的鬍子!我看你們這些人呆在這兒準是瘋了。」菲爾莫手裡拿著一條毯子跟在她身後。「她是一位公主。」他說,一面還咂咂嘴唇,好像剛剛嘗了嘗某種珍貴的魚子醬似的。他倆都穿著出門的衣服,我弄不明白他們拿著睡覺的被褥幹什麼,後來我馬上想到,準是菲爾莫把她強拉進卧室看他的洗衣袋去了。每一回有新的女人上門他都要來這一手,尤其是法國女人。洗衣袋上綴著「憑票取衣」,不知為什麼菲爾莫養成了向每一位來訪的女客講解這句話的痹好。可是這位女人不是法國人,這一點他當即對我說明了。她是俄國人,而且還是一位公主。

    他激動地高聲談論,像一個剛剛發現一件新玩具的孩子。

    「她會講五種語言!」他說,顯然為這樣一種才能所傾倒。

    「不,四種!」她馬上糾正道。

    「好,就算四種吧……總之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姑娘,你該聽聽她講話。」

    公主有些不安,她不斷搔自己的大腿、揉鼻子。她突兀地問我,「他為什麼想現在鋪床?他以為那樣就能得到我嗎?他是個大孩子,他的舉動太丟人。我帶他去一家俄國餐館,他跳起舞來像個黑鬼。」她扭扭屁股演示菲爾莫是怎樣跳的,又說,「他說得太多,嗓門太大。他說的全是廢話。」她在屋裡急速轉來轉去,察看畫和書,她始終高昂著頭,偶爾也搔搔自己身上。

    她不時像軍艦一樣轉過身去,把舷側朝向我們。菲爾莫跟著她到處走,一手提著酒瓶,一手端著酒杯。她嚷道,「別這樣跟著我!除了這個你就沒有別的可喝了?你不能弄一瓶香擯來?我一定要喝點兒香擯。我的神經!我的神經!」

    菲爾莫瞅空子在我耳邊低聲說了兩句。「是個演員……電影明星……有個傢伙拋棄了她,她總忘不了……我一定要把她灌醉……」「那麼我就走開。」我正說著,公主大叫大嚷著打斷了我們。

    「你們為什麼要咬耳朵?」她跺著腳喊道。「難道你不知道這樣是不禮貌的嗎?你,我記得你是要帶我出去的,不是嗎?今晚我一定要喝醉,我早就對你說過了。」

    菲爾莫說,「是的,是的,咱們馬上就走。我只是想再喝一杯。」

    她吼道,「你是一頭豬,不過你也是一個好孩子。只是你說話聲音太大,不懂禮貌。」她又轉向我,「我能指望他規矩一點兒嗎?今晚我一定要喝醉,我可不想叫他給我丟人。以後我還會來這兒的,我想跟你談談,你顯得更聰明一些。」

    臨出門時公主友好地跟我握握手,她答應哪天晚上再來吃飯——「等我清醒的時候。」她說。

    「好極了!」我答道。「再帶上一位公主,至少帶一位伯爵夫人一同來,我們每個星期六都換床單。」

    大約到了凌晨三點菲爾莫蹣跚進來了……就他一個人。他喝得爛醉,敲得亂響,像一個瞎子,他在用裂開的拐杖探路。嗒、嗒、嗒,一路響著走過疲倦的小巷……「我這就去睡了,明天再跟你細說。」經過我身邊時他說。他闖進裡屋,扯下床罩,我聽見他在嘆息——「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女人!」不到一秒鐘他又出來了,戴著帽子,手裡提著裂了縫的手杖。「我早就知道會出這種事的。她瘋了!」

    他在廚房裡翻騰了一陣,帶著一瓶安如葡萄酒回到工作室里來,我只好坐起來和他干一杯。

    據我把故事連接起來的情況看,這整個事情源於香榭里舍大街的「邦德波威」,有一回他在回家的路上在那兒下車喝了一杯。和平時一樣,這時露天咖啡座上坐滿了老傢伙,這一位正坐在小徑上,面前攤著一棵小碟子。菲爾莫湊巧走過來同她視更多了。

    一場舞剛跳了一半她突然走出舞場,眼淚湧出來。菲爾莫說,「怎麼回事?這一回我又怎麼了?」他出於本能馬上把手放在背後,好像屁股仍在扭動似的。她說,「沒什麼,你什麼也沒幹。好了,你是個好孩子。」說完,她又把他拉到舞場上開始狂跳起來,菲爾莫小聲問,「可你究竟怎麼了?」她又答道,「沒什麼。我看到了一個人,就這個。」然後她又猛然發脾氣了——「你幹嗎要把我灌醉?你不知道喝醉酒後我會發瘋?」

    她問,「你有支票嗎?我們一定得離開這兒。」她把侍者叫過來,同他用俄語耳語了兩句。「是真的支票吧?」侍者走開後她問。接著,她又衝動地吩咐,「在樓下衣帽問里等我,我得給人打個電話。」

    侍者送來我的零錢後菲爾莫悠閑自在地信步下樓來到衣帽問等她,他來回走動,輕聲哼曲子、吹口哨、咂嘴預想著將要品嘗的魚子醬的滋味。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他仍在輕聲吹口哨。二十分鐘過去了,公主仍未露面,菲爾莫這才起了疑心。衣帽間的侍者說她早走了,他衝出門,門口站著一個穿制服的黑鬼,咧著嘴大笑。黑鬼是否知道她跑到哪裡去了?黑鬼笑了,黑鬼說,「我聽見說庫波勒飯店,沒聽見別的,先生!」

    在庫波勒飯店一樓,他看到公主坐在一杯雞尾酒前,臉上一副想入非非、恍恍餾熄的表情。看到他,她微笑了。

    他說,「這樣跑掉象話嗎?你可以告訴我,說你根本不喜歡我……」聽到這話她發火了,表演了一番,沒完沒了他說了許多之後嗚嗚大哭起來,鼻涕眼淚流了不少。她哭訴道,「我瘋了,你也瘋了。你想叫我跟你睡覺,可我不想跟你睡。」後來她又開始破口大罵她的情人,就是在舞場上看到的那個電影導演。這就是她不得不逃離那個地方的原因,這就是她每天晚上吸毒、喝醉酒的原因,這也是她縱身跳進塞納河的原因。她這樣嘮嘮叨叨地說自己有多麼瘋痴,突然又有了一個主意,「咱們到布里克托普的店裡去!」她在那兒認得一個人……他以前曾答應幫她找個工作,肯定他會幫助她的。

    「那要花多少錢?」菲爾莫謹慎地問。

    要花很多錢,她馬上告訴他了。「不過聽著,假如你帶我去布里克托普那兒,我就答應跟你一起回家。」她挺老實,又補充說這也許會花掉他五六百法郎的。「可是我值這麼多錢!你不明白我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全巴黎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我這樣的女人……」「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菲爾莫的美國佬脾氣完全表現出來。「我可不這麼看,我看不出你值什麼。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古怪的婊子。老實說,我寧願給某一個窮酸的法國姑娘五十法郎,至少她們還給人一點兒報償。」

    他一提起法國姑娘她便暴跳如雷。「別對我說起這些女人!

    我恨她們!她們愚蠢……她們丑……她們全是為了錢。我告訴你,別說了!」

    不到一分鐘她的氣又消了,她又想出一個新花招。她喃喃道,「親愛的,你還不知道我脫光了是什麼樣呢。我美極了!」說著她用雙手托著兩隻Rx房。

    然而菲爾莫不為所動,他冷冷他說,「你這個婊子!我並不在乎在你身上花幾百法郎,不過你太古怪。你甚至連臉都沒有洗,你嘴裡有股臭味,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公主呢……我並不要你的神氣活現的俄國花樣,你該上街去推銷。你並不比哪一個法國小姑娘強,你甚至還不如她們,我不會再在你身上花一個蘇了。你該到美國去,那兒才是你這種吸血鬼呆的地方……」他這番活好像一點兒也沒有使她生氣,她說,「我想你有點兒怕我。」

    「怕你?你?」

    她說,「你還是個小孩子呢,你沒有一點兒禮貌。等你更了解我以後就不會這樣說了……你幹嗎不學著對我好一點兒?如果你今晚不想跟我一同去,悉聽尊便。明天五點到七點間我在『圓頂』等你,我喜歡你。」

    「可我明天不打算去『圓頂』,哪一天晚上也不去!我不想再見到你了……永遠不想。咱倆一刀兩斷了,我要到街上找一個漂亮的法國小姑娘,滾你的蛋吧!」

    她瞧瞧他,疲乏地微笑了,「你現在這樣說。等著瞧!等你跟我睡過以後再說,你還不知道我的身體有多麼美呢。你以為法國姑娘懂得怎樣做愛……等著瞧吧!我要叫你為我發狂。我喜歡你,只是你太野蠻。你還是個孩子。話太多……」「你瘋了,」菲爾莫說。「天下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愛上你,回家去洗洗臉吧。」說完他不付酒錢就走了。

    不過沒幾天公主便就範了,她真的是一位公主,對此我們確信無疑,只是有淋玻總之,這兒的生活一點也不枯燥,菲爾莫患有支氣管炎,正如我所說的,公主有淋病,而我有痔瘡。

    我在馬路對面的俄國雜貨店裡退掉了六個空酒瓶子,我一滴也不曾喝下肚。沒有肉,沒有酒,沒有肥野味,也沒有女人,只有水果和石蠟油、碘酒和腎上腺素油膏。這個鬼地方沒有一把椅子是坐著舒服的。現在,瞧著公主我自覺身份大增,像一個巴沙一樣。這個詞的發音使我聯想到她的名字,瑪莎。這個名字並不很貴族化,令我又聯想起《活屍》。

    起初我以為三人同居會令人尷尬,可是一點兒也不。看到她搬進來,我以為自己又要倒霉了,以為得另找個地方住了,可是菲爾莫很快就叫我明白他只是暫時收留她,到她能自立時為止,我不明白「自立」這樣一個詞用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是指什麼,照我看她一輩子都是頭朝下倒立的。她說是革命迫使她離開俄國的,我敢肯定,若沒有這場革命她也會被趕出國的。她自以為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演員,不論她說什麼我們也不反駁她,那麼做完全是浪費時間。菲爾莫覺得她很好笑。早上去上班前菲爾莫在她枕頭上扔下十法郎,在我的枕頭上也扔下十法郎。到了晚上我們三個一起去樓下的俄國餐館吃飯。附近住著很多俄國人,瑪莎已經找到了一家可賒點兒帳的飯館。一天十法郎對於一位公主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她不時想吃魚子醬、喝香檳,還需要滿滿一櫃新衣服以便重新在電影界找一份工作。現在她無事可做,只是消磨時間而已,她開始發胖了。

    今天早晨我嚇了一跳。洗完臉後我錯拿了她的毛巾,看來我們無法教她學會把毛巾掛在她自己的鉤子上。為此我狠狠訓斥了她一頓,她卻平靜地答道,「親愛的,如果一個人這樣就會瞎掉,那麼多少年前我早就瞎掉了。」

    還有馬桶,我們都得用,我試圖以父親般的口吻向她解釋馬桶上的坐墊圈會傳染玻她卻說,「哼,得了!如果你們這麼怕,我就找一家咖啡館去上廁所。」我向她解釋,那樣做並沒有必要,只要採取一般的預防措施就行了。她說,「噴,噴,我不往下坐就是了……我站著。」

    有了她一切都變得十分荒謬,她先是不肯就範,因為來了月經。這一拖就是八天,我們開始以為她是在裝蒜,可是她並沒有裝。有一天,正在收拾房間,我發現床下有些藥棉,上面還沾著血。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在床底下:桔子皮、衛生巾、瓶塞、空瓶子、剪刀、用過的避孕套、書、枕頭……她只在要睡覺時才整理床,她花去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看俄文報紙。她對我說,「親愛的,若不是要去買報,我根本就不起床。」這話說得對極了!她什麼也不看,只看俄文報紙,身邊連一點手紙都沒有,沒有可擦屁股的東西,除了俄文報紙。

    說來她的怪癖也真怪,待她的月經完了,休息好了,腰裡也長了一圈膘,她仍不肯就範。她假裝只喜歡女人,要她接受一個男人就得先恰到好處地刺激刺激她。她要我們帶她去一家妓院,他們在那兒表演人與狗交媾的把戲。她說勒達同天鵝交更好。天鵝一拍翅膀就使她興奮異常。

    一天晚上,為了查明她究竟更喜歡什麼,我們陪她來到一個她提出要去的窯子。不等我們找到機會向鴇母提及這個話題,一個坐在鄰桌旁喝醉了的英國人同我們攀談起來。他已經上了兩次樓,還想再試一回。他口袋裡大約只有二十法郎,而且不懂法語,他問我們肯不肯代勞,跟他看上的那個姑娘講價錢。這個姑娘正巧是個黑鬼,是來自馬提尼克島的一個力大無比的婊子,漂亮得猶如一隻豹子,而且性情也很可愛。為了說服她收下英國人剩下的那幾個錢,菲爾莫只得答應等她跟英國人一睡完自己就接著跟她睡。公主在一旁看著,聽清了每一句話,然後便勃然大怒,她覺得受了侮辱。菲爾莫說,「得了,是你要找點兒刺激的——你看著我干好了!」可她並不想看他干,她只想看一隻公鴨子干。於是菲爾莫說,「老天在上,我哪一天也比得上一隻公鴨子……也許還強些哩。」就這樣鬥了一陣嘴,最後為了撫慰瑪莎我們只得叫過來一個姑娘,由她倆去互相逗弄……菲爾莫同黑鬼回來了,瑪莎眼中直冒火。從菲爾莫望著黑女人的樣子我就可看出她一定身手不凡,於是自己也感到慾火中燒。

    菲爾莫一定覺察到了我的心思,也明白整夜坐著看別人於是多麼難捱,他突然從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法郎的票子,把它摔在我面前。他說,「瞧,你大概比我們其他人更需要嫖一回。拿著這錢,自己去挑一個吧。」不知為什麼,他摔錢的動作比他為我做過的任何事情都更加叫我覺得他可親,而他為我做的已經很多了。盛情難卻,我收下這筆錢,馬上打手勢叫那黑姑娘做好再睡一次的準備。這好像使公主怒不可遏,她質問我這兒是不是除了這個黑女人以外就再沒有一個我們看得上的姑娘。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沒有」,實情也的確如此——這個黑女人是這座窯子的皇后。只要瞧她一眼你就會起興,她的兩隻眼睛像是在精液里泡過一樣,所有這些想同她睡的要求弄得她飄飄然,至少據我看她已經不會直直地走路了。跟在她身後爬上彎彎曲曲的窄樓梯時我無法抑制要把手伸進她兩腿間去的誘惑,我們就這樣一直上了樓。她回頭朝我嫣然一笑,每當我的手把她弄得太癢了她便微微扭扭屁股。

    到處都是歡快聚會的人,人人都很快活,瑪莎情緒也不錯。

    於是第二天晚上她喝光了走量的香檳,吃完了魚子醬,又給我們講述了一段自己的身世之後,菲爾莫便去制服她了。看來這一回他最終要如願以償了,她不再掙扎,叉開兩條腿躺著,聽任他不停地玩弄。後來他剛剛爬到她身上,她才漫不經心地告訴他自己有淋病於是菲爾莫像根圓木頭似的從公主身上滾下來,我聽見他在廚房裡尋找那塊只有特殊情況下才用的黑肥皂。

    過了幾秒鐘他雙手捏著一塊毛巾站在我床前說——「你能想到嗎?這個婊子養的公主有淋病!」看來他嚇壞了,這時公主卻在用力啃蘋果,讀俄文報紙,她認為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玩笑。她躺在床上,通過敞開的門對我們說,「還有比這更糟糕的事呢。」

    菲爾莫最終也把此事看作一個玩笑,他又打開一瓶安如葡萄酒,替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荊這時才凌晨一點,於是他又坐下跟我聊了一會兒。他告訴我,這樣一件區區小事擋不住他。他當然要小心些……他在勒阿弗爾染上的老病還沒有全好。他已記不得這病是怎麼染上的了。有時一喝醉酒他就忘了洗洗身子。

    這並不很可怕,可是誰也說不上今後病情會如何發展。他並不想叫別人按摩他的攝護腺,不,他不喜歡那樣。他頭一回得花柳病還是在大學裡,不知道是哪個姑娘傳給他的,還是他傳給姑娘的。校園裡有那麼多風流韻事,簡直不知道該信誰才好。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懷過孕,大家都太無知了……甚至連教授們也很無知。有一個教授叫人把他閹了。這是聽人說的……第二天夜裡他拿定主意要冒這個風險——戴著避孕套去冒險。其實這沒有多大風險,除非套子破了。他替自己買了一些長長的魚鱗狀的套子。各種各樣的都有,要我相信這是最可靠的。可是這也幫不了他,她的那個地方太緊。菲爾莫說,「老天,我並沒有一點兒不正常的。你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嗎?有個傢伙輕輕鬆鬆地弄進去叫她染上了病,這個人的玩藝兒一定小得不正常。」

    一次次嘗試都失敗了,他只得完全放棄。現在他們像兄妹倆似的躺在一起,做著亂倫的美夢。瑪莎的活蘊含著哲理,「在俄國常有這種事,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睡在一起,可是根本不碰她。他們可以這樣幾星期地睡下去,根本不去想那件事,直到有一回他碰了她……嘩!嘩!以後就,嘩!」

    現在菲爾莫竭盡全力要叫瑪莎恢復健康,他認為一旦治好了她的淋病那個地方就會鬆開的,真是一個古怪的想法。於是他給她買了一隻灌洗袋、大量高錳酸鹽、一隻旋轉注水器和其他一些小玩藝,這全是一個匈牙利醫生向他推薦的,此人是住在達里格爾廣場的一個替人打胎的江湖郎中。菲爾莫的老闆有一回曾使一個十六歲的姑娘懷了孕,她便介紹他認識了這個匈牙利人,後來老闆又生了美妙的下疳,仍是匈牙利人治的。在巴黎,一個人正是通過泌尿生殖系統的交往才結識朋友的。總之,在我們的嚴格監督下,瑪莎在留意自己的健康。那天夜裡我們為難了一陣,瑪莎把一支葯栓塞進她身體里之後找不到葯栓上的線了。她嚷道,「我的上帝!線到哪兒去了?我的上帝!

    我找不到那根線了。」

    菲爾莫說,「你在床底下找過嗎?」

    後來她終於平靜下來,但是只平靜了幾分鐘。下一件事是:「我的上帝!我又流血了!我的月經剛完,這會兒又滴出血來了,這準是喝了你們買的便宜香擯的緣故。我的上帝,你們是想叫我流血流死了拉倒吧?」她披著一件晨衣,兩腿之間夾著一條毛巾走出來,竭力要顯得像平時一樣有氣派。她說,「我一生都是這樣,有神經衰弱。我白天到處跑,到晚上就喝醉了。剛來巴黎時我還是一個純潔的姑娘,我只讀維榮和波德萊爾的詩。當時我在銀行里有三十萬瑞士法郎,我拚命享受,因為在俄國時他們總是把我管束得很嚴。當時我比現還要漂亮,所以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我腳下。」講到這兒,她停下來把堆在腰間的鬆鬆垮垮的衣服拉拉好。「你們千萬別以為他叫我扮演一個角色時我就很樂意,是他這麼說。我來到這兒……這病是他們給我喝的毒藥引起的……就是法國人瘋了似的猛喝的那種可怕的開胃酒……當時我遇到了那位電影導演,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懇求我每天夜裡跟他睡覺。我還是一個很傻的黃毛丫頭呢,於是一天夜裡我允許他強xx了我。我希望成為一個大明星,卻不知道他身上儘是毒汁。這樣他把淋病傳給我了……現在我要他重新得上這種病我投塞納河自殺全怨他……你們為什麼笑,你們不信我自殺過?我可以拿報紙給你們看……所有的報上都有我的照片。哪一天我要給你們看俄文報紙……他們寫我寫得妙極了……不過,親愛的,你明白我首先一定得有套新衣服。穿著這身髒兮兮的破衣服是無法引誘這個男人的,再說,我還欠裁縫一萬二千法郎呢……」打這兒起就是一個關於繼承權的長故事了,她正在設法得到這個繼承權。她有一個年輕的律師,是個法國人,聽她的口氣是一個相當膽小的人,他在努力爭回她的財產。他不時給她一百法郎或差不多這個數目的錢,記在帳上。她說,「他正像所有法國人一樣小氣,而我是那麼漂亮,他的眼睛總是死盯著我。

    他不斷懇求我跟他睡,我總聽他這麼說聽膩了、聽煩了,於是有一天夜裡我答應了,只是為了叫他別再羅索,這樣我偶爾還能弄到一百法郎。」她歇斯底里地狂笑了一陣,又說,「親愛的,他的事太好笑,真難以用言語描繪。有一天他打電話說,『我一定要馬上見到你……事情很重要。』見面後他給我看了從醫生那兒拿來的一張紙——是淋病!親愛的,我當著他的面哈哈大笑。

    我怎麼能知道自己的淋病還沒有治好?『你想跟我睡,結果是我睡了你!』聽了這話他不吱聲了。生活中的事情往往是這樣……你什麼也不疑心,冷不丁就,嘩!他是一個大傻瓜,接著又重新愛上了我,他只是求我檢點些,別整夜在蒙帕納斯喝酒、跟人睡覺。他說我使他如醉如痴,他想娶我,後來他家裡人聽說了我的事,就勸他去了印度支那……」從這兒瑪莎又平靜地把話題轉到她同一個搞同性戀的女人的風流韻事上。「親愛的,那天晚上她結識我的經過有意思極了。

    當時我正在『吉祥』,像往常一樣喝醉了酒。她把我從一個地方領到另一個地方,整夜都在桌子底下同我做愛,後來我再也受不了啦。於是她帶我去她的公寓,她給我二百法郎。還叫我跟她一起住,可我不願讓她每天晚上折騰我……那會使人太衰弱。

    再說,我可以告訴你們現在我對同性戀並不像以前那樣感興趣了。我寧願跟一個男人睡覺,哪怕那樣會疼呢。等我情慾極其高漲時我一點兒也控制不住自己……要來三、四、五次……就那樣!嘩!嘩!嘩!過後我就會流血,這對健康非常不好,因為我很容易貧血,現在你們明白我為什麼每隔一段時間就得讓一個搞同性戀的女人與我興奮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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