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天來臨時公主不見了,工作室里只有一個小火爐,使人越來越不舒服。卧室冷得像個冰窖,廚房也好不了多少,只有火爐周圍的一刊、塊地方是真正暖和的。於是瑪莎又找了一個被閹割過的雕刻家,她離開前還對我們講了這個人的情況。幾天後她又想回到我們這兒來,可是菲爾莫堅決不同意。她抱怨說雕刻家不停地吻她,弄得她一夜睡不成覺,而且沒有熱水,無法使用灌洗器。最後她還是認為不回來也一樣,她說,「這樣我身邊再也沒燭台了。總有那個燭台……叫我受不了。你們要是老老實實地不招惹我,我當時是不會離開的……」瑪莎走後,我們晚上的消遣方式變得全然不同了。我們經常坐在火爐旁,喝著加了熱水的烈酒談論在美國時的生活。我們談論它的口吻就好像永遠不再指望回到那兒去了。菲爾莫有一張紐約市地圖,他把它釘在牆上,於是我們常常花去整個晚上探討巴黎和紐約這兩個城市共有的優點。我們在討論中是不可避免地要談到惠特曼這個人,這個美國在其短促的歷史上造就的一個孤零零的人物。在惠特曼的詩中,整幅美國景象有了生命力——她的過去和未來、她的誕生和死亡,美國有價值的一切惠特曼都已說到,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未來是屬於機器、屬於機器人的。惠特曼,他是靈與肉的詩人,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詩人。今天他的詩幾乎已無法解讀了,這是一座刻滿粗糙的神秘符號的紀念碑,我們沒有解讀它的鑰匙。歐洲語言沒有一種可與他創造的不朽精神相提並論,歐洲已到處皆是藝術品,她的土地中儘是死人骨頭,她的博物館被掠來的珍寶塞得滿滿當當,不過歐洲從未得到的是一種自由、健康的精神,也就是你可以稱其為「人」的精神。歌德離這方面最近,但是相比之下歌德不過是一件填進東西的襯衣。歌德是一位有名望的公民,一個學究、一個令人生厭的傢伙、一個多才多藝的人物,只是他身上打著德國的雙鷹商標。歌德的安詳,那種寧靜、氣派十足的態度不過是一個德國資產階級神靈在昏昏迷迷地沉睡。歌德是事情的結尾,惠特曼卻是開端。
討論過一陣這類事情後我有時便起身穿好衣服出去散步,我穿起毛衣和菲爾莫的風衣,又在上面套上一件披肩。這種陰濕寒冷的氣候很難抵擋,只有精神堅強才行。人們都說美國是一個極冷和極熱氣候並存的國家,而且溫度計上顯示出的嚴寒溫度在這兒是聞所未聞的,不過巴黎的寒冬也是美國所沒有的,這是心理上體驗到的寒冷,心裡冷,身上也冷。這兒從不結冰,也就無所謂解凍了。人們學會了如何抵禦遒勁、清新的寒冷氣候,正如他們用高牆、門閂和百葉窗,用不斷咆哮、說話刻雹蓬頭垢面的看門人來防止別人侵入他們的隱私一樣。他們加強自己抵抗寒冷的能力,保暖是關鍵。保暖和安全,這樣他們便可以在安逸中爛掉。在一個陰濕的冬夜裡根本毋須查閱地圖以確定巴黎的緯度,它是一個北方城市,是建在填滿人腦殼和人骨的沼澤地上的前哨。沿著林蔭道有冰涼的人造電氣熱源,這就是用紫外線打出的「皆大歡喜」,在它的照射下光顧一連串杜邦咖啡店的顧客顯得像生了壞疽的屍首。「皆大歡喜!」這是滋養孤苦伶仃的乞丐的金玉良言,他們在濛濛細雨般的紫色光線照射下整夜在街上走來走去。凡有光線的地方總有一點點熱氣,看著大腹便便、無衣食之憂的王八蛋們喝下一杯杯烈酒和熱氣騰騰的黑咖啡,一個叫花子也會暖和起來,凡是有光線的地方人行道上總會有人,他們互相推擠,透過臟內衣,通過惡臭的、詛咒謾罵時哈出的氣釋放出一點兒熱量,像牲口一樣。或許熙熙攘攘的景觀會延續八到十個街區,過后街道又沉入黑夜之中,陰沉、污穢、黑暗的夜,像湯碗里凝結的動物油。參差不齊的住宅延伸了好多個街區,每扇窗都緊閉著,鋪面都閂著、鎖著。這是連綿多少英里的石築監牢,裡面沒有一絲熱氣,狗和貓全同金絲雀一道呆在屋裡,蟑螂和臭蟲都被妥當地監禁起來了。「皆大歡喜」。如果你一文不名,為什麼不拿幾份舊報紙在大教堂的台階上給自己鋪一張床?那兒的門都閂好了,而且不會有管理人員來打攪你。睡在地鐵門外更好,那兒有人給你做伴。在一個下雨的夜裡看看他們吧,他們全像床墊一樣僵硬地躺著——男人、女人、虱子,全抱成一團,用報紙遮擋別人吐唾沫和沒有腿的害蟲。到橋下或市場上的棚子底下看看他們吧,同像珠寶一樣裝在袋子里的乾淨新鮮蔬菜相比,他們是多麼卑賤呀!就連油膩膩的鉤子上掛著的死馬、死牛和死羊看起來也更誘人些,至少明天我們還要吃這些東西,甚至它們的腸肚也有用途。可那些睡在雨里、渾身發臭的叫花子又有什麼用呢?他們能替我們做什麼?他們叫我們流五分鐘血,如此而已。
唉,得了,這些是基督教誕生兩千年後的夜間我在雨中散步時產生的感想。至少現在那些鳥兒都有人養活了,還有貓和狗。每一回從看門人窗下經過並且被她惡狠狠地盯住瞧了個夠之後,我就會產生一種瘋狂的慾念,想掐死世上所有的鳥類。在每一顆冷酷的心靈深處仍有一兩滴愛——剛好夠喂小鳥的。
仍叫我難以忘懷的是觀念與生存之間竟有這麼大的區別,其中存在永久性的脫節,儘管我們試圖用一塊鮮艷的篷布把兩者蒙在一起。而這也辦不到,觀念必須同行動結合在一起,如果觀念中沒有性,沒有生命力,那麼也就沒有行動。觀念無法在頭腦的真空中單獨存在,觀念是同生存相聯繫的:肝觀念,腎觀念,組織間隙間的觀念,等等。如果僅僅是為了一個觀念,哥白尼本會砸爛整個現存宇宙的,哥倫布也會葬身馬尾藻海。這個觀念的美學孕出一個又一個你擺在窗台上的花盆。可是如果既不下雨又不出太陽,把花盆擺出窗外又有什麼用呢?
菲爾莫關於黃金的主意多極了,他把它叫作關於黃金的「神話」。我喜歡「神話」,也喜歡有關黃金的事,可我並不為此著迷,也看不出我們為什麼要造花盆,即使是金子的花盆。他告訴我法國人正在把他們的金子貯藏在防水箱子里,存放在地下,他說有一部小火車頭在這些地下洞穴和走道中到處跑。我極欣賞這個主意,金子置身於深深的、無人破壞的寂靜中,在攝氏十六又四分之一度的環境中靜靜地沉睡。他說一個軍的部隊花四十六天零三十六小時仍數不清埋在法國銀行下面的全部金子,還有儲備的金假牙,手鐲、結婚戒指,等等。還儲存了夠吃八十天的食物,金子堆上還有一個抗禦高爆炸藥造成的震動的人工湖。他說黃金趨向於漸漸消失,這是一個神話,並不是又有人侵吞公款。太妙了!我在設想當我們放棄了觀念上、衣飾上和道德上的金本位制後,這個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子。想想看,愛情上的金本位制!
迄今為止,我的符合自己心愿的想法一直是要擺脫文學的金本位制。簡單他講,我是想展現情感的再生,描寫一個人處於最艱深的思考時的行動,就是說,在他處於譫狂狀態中的行為。我要刻畫一個蘇格拉底之前的人物,一個半是色鬼半是巨人的生靈。簡而言之,我要在肚臍的基礎上建立一個世界,而不是在釘在十字架上的一個抽象觀念上。你在一些地方會遇到遭人冷落的塑像、設有陷講的綠洲、被塞萬提斯忽視的風車、流到山上去的河流、從上到下身上長著五六個Rx房的女人。(斯特林堡在給高更的信中說,「我看到的樹是哪一個植物學家都不會再看到的,我看的動物是居維葉從未想到過的,我看到的人是只有你才能夠創造的。」)當雷姆卜蘭特如願以後,他帶著金條、干肉餅和摺疊床下到地洞里,「黃金」是住在地下的神的黑話,這個詞里包含著夢幻和神話。我們正在回到鍊金術的年代,回到造出我們膨脹的象證的虛假的亞歷山大式的智慧上去。真正的智慧卻已被學問的小氣鬼藏在地窖深處,他們用磁鐵在空中劃圓圈的這一天就要到來。為了找到一塊礦石你得帶上兩件儀器走到一萬英尺的高處,緯度高的地方最好,你得在那兒同地球內部及死人的幽靈建立起精神感應式的聯繫。再也沒有克朗代克,再也沒有富金礦了,你將不得不學著唱兩句、跳兩下,讀一讀十二宮圖,研究研究你的內臟。所有掖在地球口袋裡的金子都得叫人提到,所有的象徵主義都得重新從人的腸子里扯出來,不過首先要改善工具,首先要發明更好的飛機,要分辨聲音來自何方,這樣便不至於聽到屁股下有爆炸聲便傻呼呼地亂跑。其次有必要適應平流層中的寒冷層次,成為空中的一條冷血魚。沒有崇敬,沒有神靈,沒有渴求,沒有懊悔,沒有歇斯底里。總之,正如菲力浦·達茨所說——「別灰心!」
這些都是在三一廣場喝下一杯味美思和黑茶蕉子酒後激發的快活念頭。正值一個星期六下午,手中拿著一本「失敗」的書,一切便在神聖的痰液里游泳了。酒在我嘴裡留下一股發苦的草藥味,我們偉大西方文明的庇蔭處現在像聖人的腳趾甲一樣地腐爛。女人們正從我身邊走過,成千上萬的女人,她們全在我面前扭屁股。大鐘聲在震蕩,公共汽車駛上了人行道,互相撞在一起。侍者在用一塊骯髒的破布擦桌子,老闆興高采烈地給現金出納機搔癢。我臉上一副空虛的表情,爛醉如泥,視線模糊,我死死盯著擦過我身邊的屁股。在對面的鐘樓上,那個駝背在用一支金槌敲鐘,鴿子聞聲驚叫起來。我打開書。那本尼采稱之為「迄今為止最好的德國書」。——書中寫道:「人會變得更聰明、更敏感,但是不會更好、更幸福,行動更堅決,至少在某些時期是如此。我預見上帝看到人類不再歡悅的時刻會到來,那時他會打碎一切以便重新創造。我堅信一切都是為達到這一目的而設計的,而且這煥然一新的新紀元在遙遠的未來降臨的準確時間已確定。不過在此之前有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們人類仍能在這片親愛的古老土地上過幾千幾萬年歡樂的生活。」
妙極了!起碼在一百年前就有人有眼光看出整個世界快完蛋了!我們的西方世界!每當我看到男男女女在監獄大牆後面無精打采地移動——他們頭上有遮蓋,只是與世隔絕短短的幾小時——我便大吃一驚,這些衰弱的人身上居然仍具有表現出情趣的潛力。灰色的大牆後面仍有人性的火花,只是永遠也不會燃成大火了。我問自己,這些是男人和女人還是影子?被看不見的細繩吊著晃來晃去的木偶的影子?他們顯然是能自由活動的,不過卻無處可去。他們僅僅在一個區域內是自由的,在那兒可以隨心所欲地遊盪,不過他們尚未學會如何飛翔。至今還沒有一個人在夢裡飛起來過,也沒有一個人生下來便很輕、很歡快,能飛離地球。鼓動有力的翅膀的雄鷹有時尚會重重地跌到地面上,它們呼呼振動翅膀的聲音使我們頭暈眼花。呆在地球上吧,你們這些未來的鷹!天空已有人邀游過,那兒是空的。
地底下也是空的,填滿了枯骨和幻影。呆在地球上,再漂浮幾十萬年吧!
現在是凌晨三點鐘,我們這兒有幾個婊子,她們正在光地板上翻跟頭。菲爾莫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手裡端著一隻高腳杯,他的肚皮綳得像鼓一樣,硬得像一根管子。從下午三點開始不停地往下灌的茵香酒、香擯酒、科尼亞克白蘭地和安如葡萄酒在他嘴巴里像陰溝一樣汩汩響,姑娘們把耳朵貼在他肚子上傾聽,像聽音樂匣似的。用一根紐扣鉤撥開他的嘴,往裡面再倒一杯酒,當這陰溝發出潺潺響聲時我聽見蝙蝠飛出鐘樓,這場夢也變得奇妙了。
姑娘們脫光了,我們檢查一遍地板,以免木刺戳進她們屁股里去。她們仍全穿著高跟鞋。她們的屁股!她們的屁股磨光了、擦破了、用沙紙打光了,光滑、結實、鮮艷得像一隻撞球或一個麻風病人的腦袋。牆上掛著莫娜的像,她面朝東北方,與她的視線平行的是用綠墨水寫的克拉科夫,她左邊是多爾多涅河,這個詞是用紅鉛筆圈起來的。突然我看到眼前一個鮮艷、光亮的撞球上出現了一道黑洞洞毛茸茸的縫,這時支撐我的兩條腿像一把剪刀一樣。瞧一眼這個黑洞洞的、未縫台的傷口我的腦袋上便裂開一道深深的縫。所有以前費力地或心不在焉地分門別類、貼標籤、引證、歸檔、密封並且打上印戳的印象和記憶亂紛紛一涌而出,就像一群螞蟻從人行道上的一個蟻穴中湧出。這時地球停轉了,時間停滯了,我的夢之間的相互聯繫也斷了、消逝了,在精神分裂症大發作中我的肚腸流出來,這一次大掃除後我就與上帝面對面站在一起了。我又看到了畢加索筆下仰卧著的偉大母親,她們的Rx房上爬滿了蜘蛛,她們的傳奇深藏在迷宮裡,而莫莉·布盧姆永遠躺在一塊臟墊子上了。廁所門上塗著紅粉筆畫的xxxx,聖母用悅耳的聲音發出哀號。我聽到一陣放蕩的大笑,這兒是滿滿一屋子患了牙關緊閉症的人,那個發黑的身體像磷一樣在發光。放蕩、完全控制不住的狂笑,還有沖著我來的格格狂笑,那是從青苔般的髭間發出的笑聲,這笑聲使那個撞球鮮艷、光滑的表面起了皺褶。這是血管里含有杜松子酒的偉大妓女、人類的母親。婊子們的母親啊!蜘蛛在你對數的墳墓里滾動我們,這是一隻貪得無厭的惡魔,它的笑聲叫我心碎。我低頭看看這個深陷下去的坑,這是一個不留痕迹的迷失的世界。我又聽到鐘鳴,斯塔尼斯拉斯宮那兒有兩個修女,她們衣衫下散發出陳腐的奶油味,還有因為下雨始終未付印的宣言、為了發展整形外科而打的戰爭、威爾士王子飛遍全世界裝修無名英雄的陵墓。每一隻飛出鐘樓的騙幅都是一項失敗的事業,每一次狂歡都是註定要死的人從單人戰壕里通過無線電台發出的呻吟。從那個黑洞洞的未縫合的傷口、從那個令人嫌惡的臭水溝、從那個擠滿黑壓壓人群的城市的搖籃(思想的樂曲就在這兒被淹沒在動物油中)、從被扼殺的烏托邦中,生下一個小丑,一個半美半丑、半明亮半混沌的怪物,這個小丑向廠向旁邊看時是撒旦,向上看時是一個塗了黃油的天使、一個長翅膀的蝸牛。
低頭看那條縫裡,我看到一個方程式符號,一個處於平衡狀態的世界,一個化為零蛋、一點痕迹不留的世界,這不是范諾登用手電筒照的那個零蛋,也不是那個過早地醒悟過來的人身上的空洞,這更像一個阿拉伯數碼里的零,從這個符號中能躍出無數數學的世界和一個槓桿支點,這個槓桿平衡星星、不清晰的夢、比空氣還輕的機器、輕量級的四肢及生產這些東西的炸藥。我要在那條縫裡一直穿上去,穿過眼睛,讓這雙可愛的、古怪的、鍊金術煉成的眼睛拚命轉動。只有在它們轉動時我才會又聽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聽見這些話滾過一頁頁紙張,這些話觀察極為細緻入微,內省極為大膽,所有悲哀的言外之意都輕輕地幽默地提到了,現在這些話就像風琴曲子一直奏到人的心臟破裂為止。過後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令人目眩、的人的強烈光線,它將群星多產的種子帶走,這是藝術史,它植根於大屠殺中。
每當我低頭看一個婊子被人操過多次的陰戶時便感覺到了腳下的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分崩離析的世界、一個精疲力竭的世界。它光滑得就像麻風病人的腦袋一樣。假如哪個人敢把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都談出來,他就連一平方英尺的立足之地也得不到。一個人一露面這個世界便重壓在他身上,把他的腰壓斷。總有過多的腐朽柱子立著,過多令人痛苦的人性有待人去繁衍。上層建築是一個謊言,其基礎則是巨大的、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如果說在過去千百年間真的出現了一個眼睛中流露出絕望、飢餓神色的人,一個為創造一種新生物把世界翻個底朝天的人,那麼他帶給世界的愛便會化為忿怒,他自己則會變成一場災難。如果我們不時讀到探究真理的書、刺傷人使人冷酷無情的書、令人叫苦落淚詛咒謾罵的書,我們就知道這些文字是那個被壓趴下的人寫的,他唯一的抵抗就是訴諸文字了,而他的文字總是比世界上撒謊壓人的重量更有力,比膽小鬼們發明的要壓垮人格之奇蹟的刑台和刑車更有力。如果哪個人敢於直抒胸臆、秉筆直書他的真實經歷,真正的真實,那麼我想世界將毀滅、將被吹成碎片,沒有神、變故和意志能重新彌合起這些失去的碎片、原子和不可摧毀的要素以再造一個世界。
自從最後一個貪吃的人、最後一個懂得「喜悅」的含義的人出現以來的四百年間,人類在藝術、思想和行為上都在持續不斷地衰敗。這個世界完蛋了,連一個乾脆利落的屁也不曾留下。哪一個絕望的、飢腸轆轆的人會對現存政府、法律、道德、準則、理想、思想、圖騰和禁忌表現出絲毫敬重?如果誰知道念出那個在今天被稱之為「縫」或「洞」的謎一般的東西意味著什麼,如果誰對被貼上「淫穢」標籤的現象懷有最低限度的神秘感,那麼這個世界便會分裂成幾塊。正是對淫穢的懼怕,即事情乾巴巴的、被人操過的那一面,使得這個瘋狂的文明社會顯得像個火山口,創造性精神和人類母親大腿間正是這種張開大嘴打哈欠似的空幻感。一個飢餓、絕望的精靈出現並使一隻土撥鼠銳聲尖叫是因為他懂得在哪兒敷下性的熾熱導線,是因為他懂得在無動於衷的堅硬表現下藏著醜惡的創傷,其傷口永遠不會癒合。於是他把這段熾熱的導線夾在兩腿間,他使用難以令人接受的卑下手段。戴上橡皮手套也沒有用,所有能冷靜、機智地加以處理的都是表皮上的東西,而一個志在創造的人總是要鑽到底下、鑽到開放的傷口上、鑽到正在化膿的對淫穢的懼怕上。他把發電機拴在最脆弱的部分,叫人操過的火山口是淫穢的,比一切更加淫穢的是隋性,比最難聽的賭咒發誓更褻讀的則是麻痹。如果只剩下一個裂口的創傷,它一定得向外噴射,儘管噴出來的只是蛤螈蝙蝠和侏儒。
每一樣東西都裝在另一樣東西裡面,有的是完全的,有的是不完全的。地球不是健康和舒適的乾旱高原,而是一位仰卧的碩大女性,她天鵝絨般的軀體隨著海浪而漲大,起伏,她在大汗淋漓、極度痛苦的王冠重壓下蠕動。赤身裸體性交後,她在星星紫光籠罩下的雲彩中滾動。她的全身在狂熱的激情支配下放出光芒,從慷慨的Rx房到隱約可見的大腿。她在四季和歲月間邀游,一場盛大的狂歡以突發的狂怒攫住她的軀體,抖去了天空中的蜘蛛網,於是她以暴躁的興奮心情降落在自己的旋轉軌道上。有時她像一隻母鹿。這隻母鹿跌進了陷階,它心怦怦跳著躺在那兒等待欽聲敲響、獵狗狂吠。愛與恨、失望、憐憫、怒氣、厭惡——這些在行星間的亂交中又算得了什麼?當夜晚提供了耀眼的太陽般的欣喜時,戰爭、疾並殘酷和恐怖又算得了什麼?若不是記起回到野蠻時代和星團,我們睡覺時嚼的糠又是什麼?
莫娜每逢性慾亢奮時常常對我說,「你是一個偉大的人。」藏在我靈魂深處的這話常會跳出來照亮我下面的陰影,儘管她把我扔在這兒聽任我死掉,儘管她在我腳下留下了一個空空的大坑。我是一個普通的人,嘶嘶響的燈光使我頭暈。我是一個零蛋,我看到周圍的一切都淪為嘲弄人的東西。由硫磺燃著的男女從我身邊走過,穿著黑色號衣的搬運工打開了地獄的雙顎,聲名在拄著拐杖走路,它被摩天大樓騙了,被生著鋒利牙齒的機器的大口嚼爛。我穿過高大的建築物朝清涼的河邊走去,我看見光束像火箭一樣從骷髏的肋間直刺天空。如果我像莫娜所說的真是一個偉大的人,我阿諛奉承人的愚蠢行為又該作何解釋?
我是一個有靈有肉的人,我的心並沒有鋼樑拱衛,我有過欣喜的時刻,我伴著燃燒的火星歌唱。我歌唱赤道、她生著紅毛的大腿和從視線中消失的島嶼。不過誰也沒有聽見我唱,朝太平洋彼岸發射的一炮落進太空里了,因為地球是圓的,鴿子們朝下飛行。我看到她隔著桌子望著我,眼光中一派悲愴。在她身體里擴散的悲傷將鼻子碰在她脊骨上,碰扁了,攪拌成憐憫的骨髓已變成液體。她輕巧得猶如浮在死海海面上的一具死屍,她的手指痛得流血,血變成了口水。隨著潮濕的黎明來臨,鐘聲敲響了,這鐘聲沿著我的神經纖維無休無止地回蕩,這撞擊聲伴隨著鐵一般的惡意在我心裡噹噹響。奇怪的是鐘聲競會這樣響,更怪的是鍾破裂了,於是這個女人轉向黑夜。她的蛆一般的言辭咬透了床墊。我在赤道下移動,聽見了張著綠色大口的鬣狗可怕的哈哈大笑聲,看見了生著光滑尾巴的豺、羚羊和有斑點的豹子,它們全被留在伊甸園裡了。這時她的悲哀擴展了,像一艘無畏戰艦的艦首,她沉下去的重量使我的耳朵被水淹沒了。稀泥被洗掉,藍寶石滑出來,通過快樂的神經細胞淘洗出來,它的光譜被拼接在一起,船舷泡在水裡。我聽見炮架像獅爪落地時一樣無聲無息地轉動,看到它們在嘔吐、在流口水。天幕垂下來,所有的星星都變成了黑的。黑色的海洋在流血,沉思默想的星星孕育著一大塊一大塊剛剛腫脹起來的肉,同時鳥兒在頭頂上盤旋,幻黨的天空中落下臼杵,還有正義包紮起來的眼睛。所有在這兒講到的東西都用想像中的腳沿著死去的球體平行移動,所有用空眼眶看到的東西都像開花的草一樣綻開。在虛無縹緲之中出現了無限的符號,不斷上升的螺旋下裂開的口子在緩慢下沉。陸地和海洋和諧地連為一體,這是用血肉寫就的詩篇,它比鋼絲和花崗岩還堅硬。經過無盡的長夜,地球向一個未知的創造物飛速旋轉而去……今天我在熟睡中醒來,嘴邊掛著快活的詛咒,我不斷地自己咕噥誰也聽不懂的話,像在念一篇連禱文——「做你想做的事……做你想做的事!」幹什麼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歡樂;幹什麼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欣喜。當我向自己提到下面這些東西時腦袋裡塞得滿滿的——搞同性戀的人、叫人恐懼的人、叫人發瘋的人、狼和羊、蜘蛛、蟹、梅毒張開了翅膀、子宮的門總閂著、總敞著,像墳墓一樣作好了接待準備。淫慾、犯罪的神聖——我崇拜的人就過著這種生活,那也是我崇拜的人的失敗,是他們留下的話,是他們未說完的話。那是他們拖在身後的善與惡、他們造成的悲哀不和、仇恨和爭鬥,而超出這一切的是狂喜!
我以前的偶像的一些所做所為使我流淚,那是搗亂、混亂、暴力,最主要的還是他們引起的仇恨。一想到他們殘缺不全的肢體、他們選擇的荒誕風格,他們所從事的工作的浮誇和乏味、他們耽溺於其中的雜亂無章狀態以及他們在自己身邊設置的種種障礙——我便覺得異常高興。他們陷在自己拉的屎中不能自拔,他們都是喜歡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的人。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差一點兒就會說,「指給我一個說起話來沒完的人,我就會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被稱作他們的「詳盡探討」的東西正對我的胃口——這是爭鬥的徵兆,這是纏繞著各種纖維的爭鬥,是不和諧精神的氣氛和環境。你指給我看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我不說他不夠偉大,可我會說他吸引不了我……我嚮往那些會叫人生厭的特性。我想到藝術家毫不含糊地給自己規定的任務是推翻現存價值觀念、是把周圍的一片混亂按自己的方式整理得井井有條,散布爭鬥和不和以得到情感上的解脫並使死者復活,於是這時我興高采烈地跑到那些偉大而又不完美的人那兒去,他們的困惑滋潤了我。他們結結巴巴的話在我聽來猶如仙樂。我在漂亮地膨脹起來,在被打斷之後接著往下寫的書頁上看到被抹去的小段插入的閑話、骯髒的腳註,也可說是膽小鬼、騙子、賊、蠻子和誹謗者留下來的。我從他們美妙的喉嚨的腫脹肌肉上看出把輪子翻轉過來時,從掉隊的地方加快腳步趕上來時,他們一定費了驚人的力量。在日常煩惱和騷擾後面,在軟弱和懶惰的人的下賤、矯飾過的惡意後面,我看見那兒立著人生中令人心灰意懶的象徵,我看到那個制定秩序、散布爭鬥和不和的人,他深受意志力的影響,這樣一個人勢必一次次為自己的行為受苦受難,直至被絞死拉倒。我從他的高雅手勢後看到一個荒謬的幽靈在徘徊——他不僅崇高,而且還荒謬。
我曾一度認為做到有人情味是一個人可望達到的最高目標,可我現在明白這意味著要毀掉自己。如今我驕傲地說自己沒有人味,我不屬於其他任何人和政府,任何信條和原則都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與人性這部吱吱作響的機器毫無關聯,我是屬於地球的。我睡在枕頭上這樣說,這時自己可以感覺到太陽穴處冒出了兩隻角。我可以看到我的瘋狂的祖先圍著床在跳舞,他們寬慰我、給我打氣、用毒蛇般的舌頭抽打我、用藏在暗處的腦袋朝我嘻笑。我不是人!我帶著瘋狂的、幻覺般的獰笑這樣說,哪怕天上落下鱷魚我也要一直這樣說下去。我的話後面是那些咧著嘴嘻笑、藏在暗處的腦袋,有些死掉的人的腦袋長時間地笑,有些像患了牙關緊閉症一樣笑,有些又扮出鬼臉來獰笑,這是一直在進行中的事情的預演和結果。我自己獰笑的腦殼是看得最清楚的,我看到自己的骷髏在風中跳舞,毒蛇從腐爛的舌頭裡爬出來,描寫欣喜的膨脹的書頁被糞弄髒了。
我把我的髒東西、我的屎尿、我的瘋狂,我的欣喜都投進通過肉體地下鐵道流動的大循環中去,所有這些自然的、不受歡迎的、醉後吐出的東西將通過這些人的腦子無休止地向前流動,一直流到一個裝著人類歷史、永遠不會枯竭的罐子里。同人類並駕齊驅的還有另一類生物,他們就是那些沒有人性的人,是藝術家這類人,他們受已知的衝動驅使掌管了無生命的人類,他們用狂熱和激情鼓動人類,以此把這團生面變成麵包,把麵包變成酒,再把酒變成歌曲。他們從廢棄的肥料和死氣沉沉的廢料中造出一首散發著臭氣的歌。我看到這一類人在洗劫世界,他們把一切翻個底朝天,他們的腳總踩在血泊中,他們的手總是空的,總是在抓抓不到、握不上的神。為了使撕咬他們的要害的妖魔平靜下來,他們毀掉了能夠得到的一切,他們用力揪自己的頭髮以領悟、了解這個永遠難以理解的難題,他們像發瘋的熊那樣大吼大叫、亂撕、亂頂,他們做這些事情時我都看到了,我看到這是對的,沒有其他道路可走,一個屬於這一族類的人必須站在高處,口中胡說八道,把自己的腸肚剖出來。這是正當的、正義的,因為他必須這樣做!任何達不到這一嚇人場面、任何不那麼令人戰慄、不那麼可怕、不那麼瘋狂、不那麼令人興奮、不那麼具有污染性的東西都不是藝術,都是偽造的,是人性的,是屬於生命和無生命的。
比方說,每當我想到斯太甫羅根,我便會聯想到某一個妖魔站在高處向我們扔自己撕裂的腸子。在《魔鬼》中發生了地震,這不僅是降臨在富於想像力的人頭上的大災難,而是一大半人類被埋葬於其中、永遠被消滅的大地震。斯太甫羅根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所有這些矛盾的總和,它們不是使一個人麻痹就是領他爬上高處。沒有一個地方太低,他進不去;也沒有一個地方太高,他不敢爬上去。遺憾的是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一個被置於神秘的中心的人,他的光芒為我們照亮黑暗的深邃和廣大。
今天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血統,我沒有必要去求助占星術或查閱家譜表。我對星星上或我的血液里寫著什麼一無所知,只知道我是由人類的某些神話中的創始人繁衍的。那個把神聖的瓶子舉到唇邊的人、那個跪在集市上的罪犯、那個發現所有的屍體都會發臭的純潔的人、那個跳舞時手中發出閃電的瘋子、那個撩起長袍朝大地上撒尿的修道士、那個翻遍所有圖書館要找到《聖經》的宗教狂——所有這些人合成了我,所有這些人造成了我的仟侮、我的欣喜。假如我沒有人味兒,那是由於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經超出人性的界線了,那是由於做個有人味兒的人像是在做一件可憐的、令人遺憾的、凄涼悲苦的事情,它受到種種理智限制,受到種種道德規範的制約,由種種老生常談和這個那個主義固定範圍。我將葡萄汁一飲而盡,我從中得到了智慧,不過我的智慧並非來自葡萄,我沉醉也根本不是因為酒……我想繞過那些高大荒蕪的山脈,一個人會在那兒渴死、凍死。這就是「超瞬時」歷史,就是不存在人、獸、草木的絕對時空,在那兒一個人寂寞得發瘋,語言則只是詞語而已,那兒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與時代不諧調的。我想要一個男人、女人、樹木都不講話的世界(因為如今的世界上話講得太多了)!
我想要一個河流能把人載到各地去的世界,不是成為古老傳說的河流,而是能叫人同別的男女,同建築、宗教、植物、動物接觸的河流。是上面有船隻的河流。人們在這樣的河裡溺死,並非淹沒在神話、傳說、書籍和以往的塵土中,而是淹沒在時間、空間的歷史中。我要能造出莎士比亞和但丁這樣的大海的河流,要不會在以往的空泛中乾涸的河流、大海。對了,讓我們有更多的海吧,新的、擋住過去的大海,創造新的地質構造、新的地形景觀、陌生而且令人恐懼的大陸的大海,在摧毀的同時也保護我們的大海,我們可以在上面航行,去探求新發現、新視野的大海。讓我們得到更多的大海、更多的動亂、戰爭和大毀滅吧。讓我們得到一個男男女女大腿間都裝有發電機的世界,一個充滿自然的憤怒、激情、行動、戲劇、夢幻、瘋狂的世界,一個孕生欣喜而不是干放屁的世界。我堅信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應尋求寫一本書,哪怕它只有一大頁呢。我們必須尋找碎片、碎屑、腳趾甲,任何含有礦物質、任何得以使肉體和靈魂復活的東西。
也許我們命中注定要遭厄運,也許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有希望活下去。如果是這樣,那就讓我們發出最後一聲聽了叫人膽寒、叫人毛骨驚然的吼叫吧,這是挑戰的呼叫,是戰鬥的怒號!悲傷,去它的!輓歌和哀樂,去它們的!傳記、歷史、圖書館和博物館,去它們的!讓死人去吃掉死人。讓我們活著的人在火山口邊上跳舞吧,這是臨死前的一場舞,不過它仍是一場舞。
我們時代的偉大詩人彌爾頓說,「我愛流動的一切。」今天早晨我高興地拚命大叫著醒來時正想著他,我正在想他的河流、樹木和他的摸索的整個黑暗世界。是啊,我對自己說,我也愛流動的一切:河流、陰溝、熔岩、精液、血、膽汁、詞和句子。
我愛從羊膜中濺出的羊水;我愛生著引起痛苦的的結石、腎砂和諸如此類東西的腎臟;我愛撒出的熱呼呼的尿和久治不愈的淋病;我愛歇斯底里的瘋話、像拉痢疾一樣一瀉而出的句子和靈魂全部病態的映像;我愛亞馬遜河和奧里諾科河這樣的大河,那兒摩拉瓦基乃之流的狂人在一隻無頂的小船上漂過了夢和古老的傳說,淹死在瞎眼的河口中;我愛流動的一切,甚至愛女人來月經時流出的血,它沖走了生育能力不強的精子;我愛會流動的手稿,不論它們是用象形文字寫的、深奧的、反常的、多形體的或是單邊音的;我愛流動的一切,一切其中有時間的和適當的東西,它們把我們帶回永遠不會結束的開始中,即先知們激烈、令人狂喜的猥褻,宗教狂的智慧,牧師和他的橡皮連禱文,妓女的下流話,從排水道里漂走的唾液,Rx房裡的奶汁和子宮裡流出的帶苦味的蜜水,以及一切流質的、溶化的、放蕩的和有溶解力的,所有在流動中得到靜化的膿和臟物,那些失去其出身意識的東西和那些將大循環驅向死亡和瓦解的東西。這個偉大的亂倫願望與時間一起向前流動,將來世的偉大概念同此地此刻融匯起來,這是一個空幻、自殺的願望,它被言詞阻擋,被思想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