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四歲的李蓮英就嫌他爹是一個「窮爹」,當有人逗他要給他說個媳婦時,他卻不屑一顧地把嘴一撇道:「我要先找個有錢的爹!再讓人給我說媳婦!」
眼瞅著小靈傑越長越大,一翻過四歲這道門坎,人忽然變得狡猾起來了,小傢伙學會了變著法欺負下面的三個弟弟,動不動還治得老大抹著眼淚去找曹氏告狀。俗語說:「夠著門鼻兒,氣死活人兒,」小傢伙才比半個門鼻高不多少,肚裡的小算盤就打得啪啪直響了,爺爺和奶奶都寵著他,護著他。說他太氣人吧!也不是僅整治老大這條,老大平常欺負四個弟弟欺負慣了,誰也不敢說他個不字,小靈傑受了幾次氣後,想方設法報復這個有點缺心眼兒的大哥,今兒在門後扯根小繩子,絆老大一個馬趴,明兒又樹上捉條毛毛蟲,用樹葉包著送給老大,老大不知是計,忙不迭的拆開就往嘴裡送,一口咬住不對味吐出來一看嚇得臉色煞白,直摔跟頭,跌了幾次跤之後,老大也學乖了,瞅見老二就躲的遠遠的,三個小弟一向奉大哥為主尊,現在一看連大哥也服了老二了,呼啦啦全把大旗指到小靈傑這一邊了。說小靈傑欺負弟弟也不盡然,三個弟弟誰都想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五個兄弟一塊出去玩意見一不協調自然要分出對錯,小靈傑永遠是對的,幾個弟弟惹不起他就只有哭鼻子。曹氏對二小子的變化很不理解,軟語溫聲地教導了他幾次,又跟在五兄弟屁股後頭做了次跟蹤調查,沒有發現二小子有飛揚跋扈的表現,獨斷專行當然是有的,但這怪不了他,一個哥哥三個弟弟怎麼動腦筋也趕不上他聰明,腦袋一晃眼珠子一轉就是一串主意。
曹氏也沒把小傢伙的轉變放到心裡去,忽然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李家老兩口、小兩口大為光火。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五兄弟又結了伙出去轉悠,小靈傑儼然領袖一般,由幾個兄弟前呼後擁著,得意洋洋的。下地幹活的村人看這哥兒五個高高興興地很是好玩,內中有好事兒的就把小靈傑拉到一邊,故作神秘地趴到他耳朵上問他:
「你喜歡你這幾個弟弟嗎?」小靈傑毫不猶豫,昂著頭挺著胸脯回答:「那是當然!」村人故意裝成害怕左右有人偷聽的樣子,聲音壓得更低:「聽說你媽又從村後邊的坑塘里給你撿了一個弟弟,」村人的恐嚇這下子起到了預想的效果,小靈傑「哇」地一聲就哭著跑回家了,也顧不得招呼幾個兄弟,村人們看著小傢伙跌跌撞撞往家跑,哈哈大笑著各自忙各自的活計去了。
曹氏正在家裡和面,準備做午飯,聽見小靈傑進了院子,好像是剛哭過,鼻子還一抽一抽的,曹氏以為他受了誰的欺負,沾了兩手的面走了出來。
小靈傑那神情彷彿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撅著嘴,瞪著眼,眼睫毛上還沾著淚花,「出溜出溜」地吸著鼻涕,怒氣沖沖的。
曹氏心裡詫異小傢伙今兒是咋的啦!跟誰欠他二兩黑豆似的,曹氏看他氣勢洶洶地進了堂屋,不聲不響地從後邊跟了進來,小傢伙也不脫掉鞋子,按住床幫一縱身,整個人就順勢歪倒在床上了。曹氏又好氣又好笑,上去把他拉住蒙臉的被角掀起來,可不得了啦!小傢伙坐起來又把被角拉過來蒙住臉,不但大哭而且兩條腿又踢又蹬,這下曹氏也來了氣了,心說這麼大一個小人還能讓你上天不成,真是欠揍,曹氏主意打定,綳著臉過去把他從被子下面掀起來,按倒在床上,也不問三七二十一,結結實實照他的小屁股蛋上揍了一頓,小傢伙本來正哭著,也不哭了,本來正踢蹬著也不踢蹬了,歪著脖子回頭看著媽打他的屁股。
曹氏一會兒也打累了,看著兒子屁股上通紅交錯的指頭印,又想起這個最惹她疼愛的兒子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挨這麼重的打,心裡忽然又後悔起來。思前想後悲從中來,坐在床上尖聲痛哭。
小靈傑等母親發完火了還是不說話,他慢騰騰地翻了個身,屁股上開始火攻火燎般地疼痛,他咬緊牙也不喊疼,扭著身子把被母親脫下來的褲子穿上,屁股上更是疼痛難忍這些事情辦完了他也疼了一頭冷汗,不敢坐在床上,只好跪著,他看母親哭得傷心,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平日里溫柔可親的娘怎麼自己辦錯了事揪著他出了一頓氣後還坐在那裡不知害羞地哭鼻子。
胡胡李和老頭老太太聞訊趕回來時曹氏已哭到了尾聲,小靈傑一動不動地跪在床上冷眼旁觀,胡胡李一看火氣就來了,他還以為是小靈傑惹曹氏生了氣,曹氏在那兒罰他跪呢?
他不知道小靈傑做錯了什麼,但一看素來端莊溫順的曹氏能氣到這份上,看來這錯不輕。
胡胡李衝上去虎吼一聲「跪到地上」,嚇得小靈傑一哆嗦,抬頭看見父親凶神惡煞般的眼珠,才明白是說他,小靈傑從來沒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脾氣,不敢違抗,老老實實地從床上吡牙咧嘴地跳下來跪在地上,仍拿兩隻眼睛怨恨地去膘曹氏。
老頭老太太心疼孫子,老太太尤其如此,她看胡胡李動了真怒,自己也不那麼氣順了:
「你個小畜生嚎什麼呀嚎,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你看你把俺小孫子嚇的。」
老太太真是心疼孫子,顫顫巍巍地挪過去把小靈傑拉起來,靠在自己懷裡,慈愛地撫摸著小傢伙的臉袋,嘴裡示威般地說:
「小靈傑,給奶奶說,到底為什麼,讓奶奶給你評理,你爹娘要是不對,冤枉了你,好好打你爹一頓給你出氣!」
小傢伙這會兒來了救星,心裡一想今兒這一頓挨的確實夠冤枉的,不明不白地受了一排子氣,越想越是難受,老太太話音沒落地他就趴到老太太懷裡哭上了。
胡胡李暫且把他拋在一邊不去理睬,先問曹氏是怎麼回事,曹氏也是一頭霧水,說是二小子在外邊憋了氣,回來左問不知,右問不說,一氣之下給了他一頓。
老太太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小孫子還不單單跪了會兒、還挨了頓打,老太太撩起小靈傑的衣裳一看,二話沒說就沖曹氏罵上了,小靈傑的屁股蛋上密密麻麻全是手指頭印,紅腫得像過年蒸的發麵饅頭,她稍微碰一下小傢伙就神經質地顫抖著倒吸涼氣,老太太怎會不氣、不罵才怪呢?
曹氏沒得話說,胡胡李和老頭一看小傢伙的屁股也有些怪曹氏下手太狠,才屁大一點的孩子,吃屎都不曉得香臭,那兒擱得住這麼重手。
小靈傑越哭越委屈,哭個沒頭兒,幾個老的連哄帶勸把他弄住,一問他還是三不知,大人最怕整治這樣的小孩兒,你打他再重,你罵他再狠,他就是不理你,這就是農村中常說小孩的「挨死打」,因為小孩子挨打不哭,好像沒有怕勁,大人只有越打越來氣,就應了往死里打了。
胡胡李問來問去小傢伙就不說話,那四個沒了老二的威懾,不知瘋那兒去了,胡胡李越來越煩,試了幾試也想揍他一頓剎剎邪氣。小靈傑這時候忽然開了金口:
「我不想再讓你們給我撿弟弟了!」
胡胡李一聽沒明白什麼意思,摸摸小傢伙的額頭,不發燒,不可能是說胡話,倒是曹氏對小傢伙比較了解,畢竟母子連心,曹氏扭回頭盡量放鬆語氣:
「咋地不讓,弟弟多了打架給幫忙,人家欺負不了你,那還不好!」
小靈傑瞅了瞅母親,又往屋裡每個人臉上瞄了一遍,小臉憋成了豬肝色。終於憋出了幾句話:
「我不要就是不要,弟弟有什麼好的,打架我也不要他們幫,他們就會搶我的東西吃、還……還……」
小傢伙「還」了半天也沒還出個路數,抬頭一看老爹的巴掌都揚起了,也不還了,只往奶奶的懷裡擠。
幾個人這下受了教育了,小傢伙不好好管教就是不行,這麼大一點就爭風吃醋,長大了兄弟幾個見了面還不跟仇人見仇人一樣。那天胡胡李把五個兒子全叫到場後,在堂屋正當中擺了十塊青磚,一人讓他們跪了兩個,那四位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在外邊玩得痛痛快快的一進門就鬧了個大窩脖。
幾個小傢伙低著頭跪在磚上心裡直罵娘,這磚上凹凸不平的跪著滋味實在不大好。
胡胡李在五個兒子面前擺了四張椅子,從左至右依次坐著老頭、老太太,他自己、曹氏。準備停當,老頭先言簡意賅地發了通小脾氣、大意是讓五兄弟相親相愛,別鬧彆扭,老太太接著老頭的話頭長篇累牘地來了個補充。顛三倒四也不離那個主題,她說完了胡胡李嗓子還沒清好,老太太就可憐五個孫子了,一個一個把他們拉起來送到床上,看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好睡了,又出來逮住兒子兒媳教育了一陣,此事作罷。
胡胡李自此事後心裡總不是味,又說不出不是味在什麼地方,他隱隱覺得小傢伙受了什麼大的刺激。他預感到如果稍一嬌縱,這個天生鬼點子就多的二小子將會走向他的意願的反面,他不知道李家列祖列宗是不是一個個都很講仁義禮智信,一個個都溫良恭儉讓,但他決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背離他固守的那些條條框框。他自認為,他這個作父親的沒有大成就,沒有值得炫耀的地方,但至少不管走到那兒,他都可以拍著胸口問心無愧,他沒有對不起過誰。五個小孩子此時都正是分不清好壞美醜的年齡,一步走錯就會影響一輩子,他不想百年之後見到李家列祖列宗無法交待,他不想讓李家在他兒子這一輩出現敗家子,但是他又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才能將兒子引到正路上來。
胡胡李心裡憋著氣就只想瞅著碴兒把五個兒子中的出頭鳥——老二給狠狠治一頓,讓他見識一下家法森嚴,不可輕侮。這二小子確實太狡猾,胡胡李只要出口大氣他立刻就俯首貼耳,規規矩矩,小孩子家也許都是玩玩。過兩年自然就分清是非了。胡胡李在心裡這麼勸自己,但他自己卻又時常疑惑,他記的小時候自己雖然也淘氣頑皮,但那都是小孩子搗估個雞毛蒜皮的,沒有像二小子這麼讓人防不勝防,竟然連弟弟都不想要了,就為了吃獨食。再想一下,兩三歲的時候二小子也沒有這樣過,有點什麼東西都盡著兄弟的先吃,這到底是怎麼了?胡胡李百思不得其解。
曹氏娘家的幾個哥也不怎麼親,曹氏過到李家後也都不常走動,到了每年逢節氣時派個代表過來寒喧一下,也並不怎麼親熱,往往飯都懶得吃,屁股還沒熱就推說家裡有事,趕快走人。這一天曹氏的那個大哥忽然提著禮物上門了,這可是稀客,曹氏這個大哥自從胡胡李結婚之後,就從沒來過,也算是德高望重了。曹氏接住之後就揣摸著這老哥是不是有事,果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原來大哥的二兒子說了一門親事,是李賈村姓周的。大哥不敢應承人家太死,給媒婆推說再商量一下,背過臉就跑到妹子這兒來打聽。李賈村姓周的只有一家,離李家有七八個門頭那麼遠,住的時間還不太長,好像是嘉慶年間才從歸德府那塊搬過來。周家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早嫁了人,二女兒說的是子牙河邊包村的男人,曹氏估計大哥說的就是周家的三姑娘,一問果然。周家的三姑娘曹氏不太熟悉。人樣兒不能算丑,乍一看挺沉穩,應該是理家的好材料。曹氏把她自己的想法說完又猶豫著補了兩句,說都是鄉里鄉親,親戚連著親戚,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媒婆恐怕不會胡亂撒謊。大哥點頭稱是。
聊完正事總不成拔腿就走,大哥除了胡胡李成親那天來過,對李家的五個兒子一概不知,其時小靈傑五兄弟早已在母親膝蓋旁邊蹲著等的不耐煩。他們看見有生人進院子就跟進來了,巴望著能有什麼好吃的,好吃的是有,曹氏背過臉瞪了一眼幾個人就沒膽量了,走又怕剛一出門客人就走,東西讓其他人吃了他撈不著,所以五個人一直大眼瞪小眼坐在地上咽口水,曹氏攆了好幾次誰也不挪窩。
小靈傑聽得最專心,也不知聽懂什麼沒有,兩隻眼睛一眨一眨。大哥實在找不著話題,瞥見小靈傑沖他眨眼,便逗他說:
「小傢伙,多大啦,讓舅舅給你說個媳婦吧!」
曹氏含笑看著兒子,不知這個小搗蛋鬼又怎麼搗蛋,那知小傢伙一撇嘴,似乎極力不屑的樣子,語出驚人:
「我要先找一個有錢的爹!再讓人給我說媳婦!」
曹氏沒料到他會這麼想著回答,瞠目結舌著不知怎麼圓場,那邊大哥已經拍著小靈傑的腦瓜笑得前仰後合,小靈傑一看更來了精神,咽了口唾沫接著說,絲毫不理會曹氏的白眼:
「我要找一個有錢的爹,像三孬的爹一樣有錢,我就用爹的錢給媳婦買好多好多花衣服,讓她穿著出去好看,我不想要這個窮爹,連花衣服都給我娘買不起,讓我娘沒法出門,沒法帶我們出去玩。」
曹氏聽了前半截氣得牙都快咬啐了,眼裡噴火直想撲上去咬他一口,聽到後半截又一陣心酸,小孩子想的沒什麼錯,沒錢做人就是難,可是,曹氏又感到好笑,小靈傑呀小靈傑,大人們的事你懂些什麼呀!你那個小腦瓜,整天都裝些什麼。
大哥笑出了眼淚,一邊笑一邊揉肚子,嘴裡數落:
「你這小子,你這小子,哈哈哈!你爹……」
胡胡李回來時候大哥笑出的眼淚還沒來得及擦,剛止住肚疼,一瞅見胡胡李又大笑起來,小靈傑一看勢頭不對,瞅個空就跑外面去了。邊跑還邊回頭觀察老爹的臉色。
胡胡李這次沒有責罰小靈傑,小傢伙說的話雖然讓他很慚愧,但畢竟是實話。他胡胡李不是不講理,他把小靈傑叫到屋裡和顏悅色地談了會兒心。很認真地告訴他爹是不能隨便找的,每個人一輩子就只能有一個爹。他說他希望小靈傑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賺錢,別讓以後他的兒子也像他一樣說自己的爹又窮又笨。
胡胡李說著這些話心裡不太好受,貓咬一樣,眨眼過了半輩子了,他從沒有服過誰,也沒有被人說過笨蛋,到如今自己養出的二兒子竟然當著外人的面說他是個笨蛋,不會賺錢。胡胡李不得不承認,「小孩嘴裡吐實話,」他就是不會賺錢,但這怪他嗎?有能耐和能賺錢完全是兩碼事,小孩子怎麼能懂。
小靈傑聽完老爹的話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想說什麼又沒說,也許胡胡李的話給小靈傑作了有關於賺錢的最早啟蒙,那就是,要賺錢、一定要賺錢,胡胡李沒講賺錢用什麼手段,反正他知道要賺大錢不能靠正當手段,這一點小靈傑或許想了,也或許沒想,但他肯定牢記著老爹的話:要讓人看得起,就得賺大錢。小靈傑幼小的心靈里最早播下了一顆種子,生根發芽生長出來後到底是好苗還是雜草,誰也說不清楚。
秋去春來,寒來暑往,轉眼又是一個年頭,小靈傑已經整頭整腦四歲了。胡胡李夫婦平時難得有幾天空閑,沒有閑工夫管教他們,就是偶而呆在家一天,也都給柔進去了,哪想得到發火。老頭老太太年事漸高,動動腿也不那麼容易了,小傢伙做個壞事一看爺爺奶奶在旁邊,調頭就跑,老兩口自然是追趕不上,一日一日,再加上老兩口寵愛多於吵罵,五個小子越發不把爺爺奶奶往眼裡放了。特別是小靈傑,頑皮起來氣得老太太摸不著門,有幾次老太太那麼大歲數竟氣得攆在兄弟五個後邊罵開了街,惹得一街筒子人都圍著看老太太調教孫子,老太太氣發完了腿也軟了勁也沒了,幾個小孫子也折回頭了前呼後擁著老太太就往家走,「奶奶」「奶奶」喊得老太太渾然忘記了她剛才的咬牙切齒。其中尤其小靈傑喊得最歡,笑得最甜。老太太一激動竟掉下了淚蛋子。
要說小靈傑的長處可真不少,四、五歲的小孩娃你還能指望著幹啥?老兩口家裡忙不過來時他指揮著兄弟幾個也「吭唷吭唷」地用力,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幫了倒忙,老兩口心裡還是吃蜜般地甜,小傢伙畢竟知道心疼人了。老兩口燒鍋搬不動柴火,兄弟五個便一把一把往灶屋裡掬。老兩口一出門五個孫子一個鳴羅開道,嘴裡「哐啷哐啷」叫得唾沫星子亂飛,其他四個眾星捧月般護著二位老人家,那陣勢不亞於孫猴子回到花果山。這就夠了,老兩口心裡想想也挺知足,這麼喜歡人的一群小孫孫到哪兒找去,別人燒八輩子高香也未必修得來呀!
胡胡李不大以之為然,老兩口面前不敢明說,曹氏面前卻沒少牢騷,說小孩子全給爺爺奶奶寵壞了,照此下去,李家非出五個敗家子不行。胡胡李擔心的其實就只有小靈傑一人,國泰傻頭傻腦的,缺個心眼,不太會惹禍,長大了在家裡討房媳婦,成了一家和和樂樂一輩子就行了。其餘三個頑劣不懂事,不管好壞事都只聽二哥一句話,小靈傑一說「上」,前邊是條小河他們也會眼都不眨撲通撲通跳下去,根本不怕衣服弄濕了回家沒法交待或者受了涼生病。所以兄弟五個學好的關鍵就在老二一人,老二這個小鬼頭,胡胡李一想起來就想笑,笑完了又隱隱地擔憂,怕他走不上正道。
村人都說小靈傑上輩子黃泉路上沒喝孟婆那碗迷魂湯,大事小事,難題怪謎一點就會,胡胡李算是半個藝人出身,當年的胡琴拉得紅透過大城,現下不拉了,有空沒空還老哼上兩句,也怪了,胡胡李哼過的曲子只要讓他聽上一遍,轉過頭去他就能哼得似模似樣,而且還格外中聽,老太太肚裡那幾個故事,僅僅才哄了他不到兩個月,再往後老太太眼皮一耷拉嘴一張他下邊就接上啦:「要說呀,好些事兒……」老太太鬧個窩脖還得誇獎他記性好。河間府那地兒小孩兒沒什麼玩具,大人們逼得沒法了就上樹給他們逮些雛鳥,找幾棵高粱桿纏巴纏巴弄出一個籠子,裝在裡邊扔給孩子們玩兒,李賈村幾乎每個小孩都有一兩隻叫得很好聽的鳥,其中最好聽的就是小靈傑的,他的鳥是自己上樹逮的,籠子也是自己編的,連喂鳥的吃食兒都是他自己調和的,鬧得一群光腚小孩每天跟他屁股後頭叫嚷著讓他傳授養鳥經。小孩不說,就是大人們也被他哄得另眼相看,有時他闖了禍,惹急了大人,就一吐舌頭扮個鬼臉,鬧個傻樣兒,逗得大人「噗哧」一樂,也就煙消雲散,百事皆無了。倒不是胡胡李看他不順眼,五個孩子裡邊胡胡李夫婦要真非要挑出個拔尖的,就是他,愛之深則痛之切,胡胡李把一生的希望都寄託到小靈傑身上了,所以總想著讓他好上加好,沒有半點缺點才好。
到了小靈傑四歲那年冬天的時候,胡胡李夫婦和老頭老太太一商量,決定把他送到私塾去學聖賢書。冀南那地兒雖然地皮窮,但有個好風氣,一到冬天,場也光了,地也空了,大人小孩就只剩下吃飽穿暖貓在熱氣騰騰的房屋裡過冬了,大家就要操辦給孩子上冬學。冬學不是專門的學校,說是私塾也有點不恰當,準確說就是認三個月的字,然後老師是老師,學生是學生,誰也不認得誰。因為教冬學的老師就是附近鄉村裡的人,農忙季節也得下地幹活,閑時才教兩天書,嘗嘗當老夫子的味道,當然也順便撈點外快補帖家用。冬學的時間一般是立冬後一兩天開始,到臘月十五前後停課,每年比立冬稍提前一些,村裡人委託幾個頭面人物出去物色老師,老師不能離這兒太遠,太遠了回家吃飯、睡覺不方便。老師找好後,才在村裡找一間閑房,誰家孩子要入學誰家就出個爛桌子破凳子的,反正一切都是湊合,農人並不要求孩子能讀好書往上考取功名,識兩個大字認得自己姓名再往高里想點能算個小帳就行。房子、人都齊了,要入冬學的孩子便開始上課。上課也沒什麼什麼規矩,誰家的孩子愛來就來,當然,家裡和老師聯繫好要老師嚴加管教的孩子是不敢不來的,一旦缺課,在學屋吃老師戒尺是小事兒,回頭老師跟家長一反映還得一頓飽打。學生沒有一定的座位,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諸事大吉。大多放冬學的老師都要報酬,他們叫做「束脩」,鄉下人不懂,但掏錢是誰都掏的,他們至少懂得學問得掏錢買這個道理。也有的老師不要報酬,但這種是極少數,不要錢不等於什麼都不要,學生家長都不是傻子,今兒張家的孩子給老師背一捆亂柴禾,明兒李家的孩子給老師捧一捧紅棗,甚至有的當時什麼都不給,到夏天青菜下來了,給老師揪一筐送去,這都是禮節。
老頭那時候老爹沒錢,又極愛面子,不願意讓兒子不掏錢跟別人去聽課,所以老頭一輩子沒踩過學屋的門。但他是明白學問對人是有用的,胡胡李會不少曲子,張口就來,但也不識字,連別人稱呼他的胡胡李三字都不會寫。胡胡李讓小靈傑上冬學和別人想得可能還不太一樣,冬學老師一般學問不太高,能念《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就可以拿把戒尺站講台上充腐儒,這點胡胡李是不滿足的,一方面他怕小靈傑在家搗亂,無事生非,最重要的一方面他想要兒子懂些書本上的大道理,做個好人。當然,私下裡他還想過讓兒子讀好書考個大官,只是這些話說出去太嚇人,農村人忌諱夸夸其談,你到時候真考上了沒人說你好,你先吹下了到時候沒考上那就壞了,這一輩子你別想在人前抬頭。胡胡李這個念頭連老頭都不知道,他只想走一步說一步,看小靈傑開不開讀書這個竅了。
胡胡李存了這個心,一入冬就找鄧財主商量,因為冬學畢竟不是兒戲,李賈村又只這麼一家腰桿粗的,商量好了可以解決很多具體困難。鄧財主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人,滿口應承,答應這回事由胡胡李一手操辦,房子、用具、老師「束脩」之類由他解決。胡胡李從鄧財主那裡回來沒笑幾聲就又犯了難,五里七鄉讀過兩年書的都能把尾巴翹天頂上去,見人愛搭理不搭理,滿口之乎者也,酸溜溜的像是他媽在醋罈子里把他生下來的。再找能念《千字文》、《百家姓》的老師胡胡李認為是誤人子弟,想來想去想不到好老師,這時候恰好國泰蹭進屋裡告小靈傑的狀,胡胡李靈機一動,想起了張老先生。
張老先生就是給小國泰起名的那位,前面敘述的太過簡略,此處補上:張老先生還是小孩子時候就立志讀遍天下書,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結果讀了幾年書後連名山大川也顧不上遊了,先一頭扎進了北京城的考城,幾場下來,得了個小官。
老先生現在每每憶及彼時還常以賢亮自比,聲稱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於是回了家。在家的前幾年老先生很是逍遙,農人們只要一看見一頭背上馱著個大酒葫蘆的青色小毛驢就知道張老先生又出去跑曠野地里吟詩作畫,痛哭流涕質問老天去了,這時你只要可著嗓子大叫一聲:「張先生」,還年輕著的張老先生一準會從驢子後邊趕上來,醉眼朦朧地沖你打招呼。
老先生這麼逍遙了幾年後發覺這樣不是事兒,再大的家業也會被他喝進肚裡,更何況張老先生家底本就不厚,老先生從廢書箱子里翻出本破破爛爛的《五柳先生卷家》,搖頭晃腦地吟哦了幾遍,拿墨筆重重描了「晨興理茺穢,戴日荷鋤歸」兩句,第二天就賣掉毛驢扛了把鋤頭跟著媳婦下地去了。張老先生的學問是沒得說的,趙舉人厲害,見了他也得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地叫一聲「世伯」,張老先生根本就不正眼看他,據說有一次趙舉人苦思冥想幾日幾夜沒合眼沒近女人鬧得三妻四妾怨聲載道才搞了一首什麼詩,趙舉人紅著眼圈低吟了一回連連拍案叫絕。於是趙舉人就派了一個僕人騎著快馬冒著大雨給張老先生送來了,希望他點評一下,趙家的僕人淋的水母雞似地進了張家遞上詩稿連杯熱茶都沒撈著喝就被張老先生攆了出來。僕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門一看,他抱在懷裡暖過來的趙舉人大作已給張老先生隔院牆扔出來了,墨跡在雨里尚在淋漓。
胡胡李在腦袋裡過了一遍有關張先生的傳聞後又急得搓上了手,張老先生教私塾離現在少說也有十來年了,年記大了不知還願不願動彈,再說人凡是有那麼三下兩下子的,大都有不可捉摸的怪脾氣,萬一……
胡胡李自己把自己嚇得慌了神,最後還是決定碰碰運氣,要不成就另請高明。
張老先生住的村子離李賈庄一河之隔,這個庄頭上吆喝一聲那庄立刻就有迴音。胡胡李換了身乾淨衣服,挑了兩棵自己家種的大個白菜裝在竹筐里,挑著竹筐晃悠晃悠就過去了。
張老先生的家比胡胡李想像的還要破落一些。正房是三間土坯屋,苫頂的麥秸桿被風吹去了一些,暴雨又淋了幾個大窟隆,黑黑的在黃色的房頂上極為顯眼,院牆是用草繩捆上苞谷杆子圍成的,有幾處遭了破壞,沒遭破壞的地方好像是微風即能颳倒,典型的知識分子家的圍牆,只防君子不防小人。胡胡李在門外徘徊了幾個來回才壯起膽子沖院里大吼了兩聲張先生,因為張家的正屋沒有裝門,屋裡黑洞洞的看不出有人沒人,院里沒人,只有幾隻老母雞在陽光下刨蟲子吃。
屋裡探出一個老女人的臉,看了看胡胡李又縮了回去,胡胡李等了很久老女人才又出來,剛才顯然是在換衣服。這會兒一隻手還在摸索著拉衣服角,老女人把胡胡李讓到屋裡,拽出一個缺了條腿的破椅子,用袖口在椅背上抹了好幾遍,才遞給他然後怯怯地說:
「張先生正午睡,你還是等一下吧!」
老女人說完朝裡間看了一眼出屋去了,胡胡李明白那是張老先生的卧室,借著屋頂漏下來的陽光他隱隱看見床上有個人形,卻也不敢驚動,耐住性子往下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裡間屋頂的窟窿都把陽光漏到胡胡李腳下了,裡間忽然有了卟卟簌簌的響動。胡胡李心頭狂喜,心說您老人家總算夢遊回來了,害我等了這麼久。
老先生起來後並沒有直接出來,先在裡邊中氣十足地吟了首詩。詩曰: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胡胡李記得這首詩是曲子里說諸葛亮在隆中等劉備時作的,看來老先生又迷上了孔明。連派頭也學他的。
張老先生亮足了架子,就從裡邊趿拉趿拉出來了,胡胡李一看張老先生博學鴻儒的金字招牌連臉上都帶著,一道墨汁印從左臉頰一直划到斑白的鬍鬚上,再往下看,長袍上污穢不堪,最多的也是墨汁。
張老先生走出來伸了個懶腰清了清嗓子,並不正眼看胡胡李,而是游目四顧,顧完了還是站著不動窩,胡胡李一下子明白過來,敢情老先生家裡就只有這麼一個椅子,還是三條腿,要不剛才老女人怎麼就出去了呢?胡胡李想到此節,趕忙站起,讓張老先生坐下,張老先生也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合上雙眼,仍不看胡胡李,胡胡李怕老先生一坐穩當又睡過去。抓住時機把他在肚裡暖得發酵的幾句台詞背了出來:
「張老先生,學生胡胡李,是隔河李賈村人,我們村裡商量想請老先生您去教冬學,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胡胡李把話說完垂手站著,大氣都不敢出,手心裡都捏滿了汗,他在來路上下了個賭注,見到老先生一定不能談錢的事,一則老先生家裡聽說很窮,談錢易引起誤會,二則胡胡李揣摸,這麼一個怪老頭,如照曲子里說的那樣,應該是又臭又硬,恥於談錢的。
還真給胡胡李猜准了。張老先生窮了一輩子,犟脾氣一點沒改,張家的人從不敢在他面前提個錢字,那次趙舉人送去的詩稿給他一下扔到牆外的原因據他解釋就是那詩稿滿是銅臭觀念有污他的清聽。張老先生不動聲色地和胡胡李對峙了許久,方才睜開雙目,慢吞吞地說:
「何時開課,何地開課?」
胡胡李一聽大喜過望,話音都哆嗦了:
「這……這麼說,老……老先生您同意了。」
張老先生眼又合上了,不再理會他。
胡胡李誠惶誠恐地把時間和地點詳細地說了一遍,沖老先生作了三個揖,走到院子里悄悄把白菜從筐里卸下來堆在牆角,輕輕地出了院子哼著小曲回家去了。
回到家後胡胡李當然又把小靈傑叫到面前耳提面命了一番,無非是到學堂要聽老師的話,不要搗亂,好好學,學問這東西賺錢不可缺等等,小靈傑聽得頭腦發脹,到最後只剩下雞啄米似地點頭。
張老先生在開學前專程往李賈村走了一趟,說是要看看學堂。學堂就是鄧老財主那個四院,現任鄧財主的姨太太都同住在鄧家大院,空出了鄧老財主金屋藏嬌的幾個院落,那幾處都由僕人看著,就四院一直沒人住,鄧財主就把這個院落派人打掃了打掃,讓老先生作學堂用。張老先生看了看很是滿意,看完後就到了胡胡李家,曹氏正滿院子追打幾個小孩,猛見里就見大門口昂昂然走進一個面相清瘦、破衣爛衫的高大老者,自己的丈夫在一邊滿臉陪笑。曹氏愣怔著想不出來胡胡李還有哪個親戚他沒有見過,她根本就沒往張老先生那邊想,因為老先生的打扮與她想像中的相差太遠。
胡胡李陪著張老先生一進院子,小靈傑就嘰嘰咕咕笑著撲到他懷裡了,曹氏拿著根小棍犯傻,上來也不是,走開也不是,倒是張老先生一眼瞅見小靈傑就喜歡上了,蹲下身子問他幾歲。
胡胡李怕小傢伙口沒遮攔,說了錯話惹張先生生氣,連忙在旁邊提醒:「這個就是你老師,」小靈傑回頭看了看胡胡李,擠了擠眼,把舌頭吐出老長老長,嘴裡「啊啊」著說不出話。
胡胡李不敢當面讓他難受,抽空瞪了他一眼,把他支到一邊、然後他告訴老先生是四歲。老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逐著小傢伙一蹦一跳著遠去的背影,眼睛裡閃躍著一種奇特的光澤,良久,老先生才像從夢中驚醒,長嘆一聲說:
「孺子可教也!」
冬學開課那天鄧家的四院人歡馬叫,一群拖著鼻涕的小傢伙在爸爸或者媽媽的帶領下老早就進了院子,每年都是如此,冬學剛辦起時人丁特別興旺,幾乎村裡每個五六歲到十多歲的小孩兒都過來湊趣,倒不是想聽老師念書,而是結成伙子玩。一般是那幾個小傢伙平日里老呆一塊,結果有一個被老爹逼著到冬學念書,其餘的幾個顧及「哥們兒義氣」,開始幾天也跟著過來,慢慢地大家都煩了,人數也基本固定,就是那幾個害怕不上學回家挨板子的。
村裡的人來的早,又沒有事兒干,孩子們一見面早嘻嘻哈哈一笑三五成群跑外邊了。家長便在院里隨便找個地兒蹲蹴著說話,每個男人的嘴裡都咬著一管旱煙袋,一邊「滋溜滋溜」的吸,一邊抖落自己知道的軼聞。咸豐元年的大清王朝在鄉人們眼裡似乎沒什麼變化,雖然風傳江南有一群農民起來與朝廷對抗,而且還打下了不少地方,但這些對大城縣都沒有影響,他們只關心年終打下的糧食能不能填飽一家老小的肚子,這才是最實際的問題。
日頭升起來的時候院里多了點暖意,照得每個人臉上都顯出健康的古銅色。胡胡李坐在向陽的一根方木上,眼睛被陽光耀得幾乎就睜不開,他看不到圍坐著的人們臉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那絕對不會是甜蜜的笑,而是苦澀與麻木。農民的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胡胡李在心裡嘆息,一年到頭累斷筋打下的糧食勉強顧住溫飽,子牙河要是稍微往岸上沖兩下使點性子一年就等於白忙活,這還不算官府和地方上的敲詐勒索,層層盤剝,窮人的苦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啊!
胡胡李問問自己,心裡更加困惑,眯著眼看看初升的日頭,他忽然有一些害怕,害怕這些一直沉默著的窮哥們兒有一天也豎起一面旗幟,扛著鋤頭釘鈀沖入縣城殺官造反。他不想在他有生之年受兵荒馬亂的煎熬,只要有一線活路,他決不會走上那步絕路,王大哥的殺富濟貧曾經讓他熱血沸騰,但現在王大哥的死卻讓他膽怯,他不想再重複年輕時的想法,他認為他那時候的想法很可笑,他甚至想讓自己麻木,麻木得忘記痛苦,忘記一切他忍受過的東西。他只希望二兒子能有一日發跡能讓他跟著享兩天福。他發現自己現在很自私但是他還是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人人都自私,非獨他一個,誰不自私就不能活下去,而人人又都不想死……。
張老先來的時候快正午了,這次打扮得衣帽整齊了些,長袍明顯是剛洗過,胰子味撲鼻,長辮子也像也經過了精工梳理,油光光地盤在脖里,顏色卻是花白的,只有山羊鬍依舊凌亂,隱隱還有墨汁的污垢。其實小孩子們都已分別站在自己的父母身邊,張先生挨個將每個孩子看了一遍,看完一個就撫摸一下他的小腦袋,「嗬嗬」地笑幾聲。農村的孩子有的怯生,在家的時候像個霸王,欺負欺負這個,捉弄捉弄那個,鬧得雞飛狗跳,四鄰不安,可一出門就軟成柿餅了,臉紅得像紅洋布,一句話都不敢說,這群學童裡邊就有幾個,躲在老爹的背後任你怎麼叫都不露頭。張老先生一個一個看過學生就散了場,下午正式開課。
中午回到家小靈傑十分興奮,老大和三個弟弟乍一少了他玩得很沒意思,四個人先一人撒了泡尿和成泥捏了會兒泥人,又跑到鄰居家的雞窩裡偷出了一個熱乎乎的雞蛋,商量了半天也沒商量出來到底雞蛋拿回家煮熟後給誰吃,最後老大發揮權威作用抓起雞蛋摔到石頭上,此事完結,幾個人又去抱住大樹搖那上面的鳥窩,搖得滿頭是汗鳥窩也沒下來。
四個人苦苦哀求老二讓他講點學堂里的事,想比較一下學堂跟家裡那一個更好玩一些,其實整個上午小靈傑都只在學堂轉了兩圈,開始一次,最後一次,連學屋裡邊都沒有進。
鄧財主家的二孬也上冬學,以前他認識的,兩個人叫了幾個同學一塊跑出去在河灘上睡覺,到最後張老先生過來路過那兒才把他們叫起來。
小靈傑很為兄弟們軟磨硬纏地講些新鮮事而感到得意,講吧沒什麼可講,不講又太丟人,小靈傑只得東拉西扯胡縐了一遍,縐得老大他們四個抓耳撓腮,才算完事。
下午上課小靈傑去的最早,學屋裡沒有一個人,靜悄悄的。鄧財主為此真是大耗了血本,做了許多新課桌新凳子,一排排的在教室里,整整齊齊。新刷的漆味直刺鼻子。
小靈傑挑了最前一排正中間的一個位置,趴著美美地睡了一覺。同學們也都差不多來全了,嘰嘰喳喳地說笑,小靈傑睡醒後便又和同學說笑話,一直說到張老先生挾著一把鐵戒尺進了屋。
張老先生並沒有帶什麼聖賢書,甚至連張紙片都沒有帶,清了清嗓子便即開講,小靈傑聽了兩句不大懂,漸漸便沒了興緻,趁先生低下頭的當兒,他和邊上的二孬偷偷扮了幾個鬼臉,但是這種機會實在不多,小靈傑百無聊賴,如坐針氈,慢慢地就覺得小肚憋得難受,想要撒尿,起初他還記得老爹的話,努力想抑制著等老師下課再說,然而老師總是嘰哩咕嚕的講,一點沒有停講的意思。
小靈傑終於忍受不住,趁老師講完一截停頓時看大家的當兒,小靈傑「蹭」地站了起來,聲音清脆地說:
「老師,我想出去撒尿。」
其他的小孩子先是瞪大眼珠看,回過味後立刻哄堂大笑,張老先生嘴角剛扯起一點笑意但瞬間就又收回去了,綳著臉拿戒尺照桌面上「噼噼叭叭」敲了一通,等大家都靜了下來,張先生很威嚴地發了話:
「李英泰出去,其餘的繼續上課!」
小英傑回家後因此而挨了頓打,屁股疼了好幾天不敢挨凳子,從此以後上課時他再也不敢趁先生不注意時又擠眉弄眼,又手舞足蹈了。張老先生第一眼瞄上的就是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孩子,到此時更是悉心教導,恨不得把他食過的書一口氣全部塞進小靈傑的腦袋裡去,張老先生是為的啥?第一,老夫子確有教導別人的癖好,第二,小靈傑一旦成了氣候眾人談起,那可是他張先生的高足啊!
張老先生不愧是有過數十年「教齡」的「資深」教師,教書的本事就是非同小可,傳統的「填鴨式」教學法被他運用的得心應手。其時,那時候的教書先生,包括靠《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和不以《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講課時大都不帶書本,往講堂上那麼一站,雙目如電,先把學生里每個小傢伙的神情打量一遍,最佳效果是每個愛調皮搗蛋的小傢伙都嚇得心裡直跳,心說完了,老師注意上我了。這堂自然每個人都規規矩矩,老師做樣子後,眼睛微微閉上,雙手背在身後,腦袋用力向後拗過去,旱煙袋鍋咬在嘴裡吸得「滋拉滋拉」響,但並不影響他講課說話。老師一邊講課,還得一邊在不大的講桌前來來回回踱四方步,旱煙袋鍋「滋拉」一聲,隨著裊裊青煙升起嘴裡很清晰地冒出一句或一截聖賢書上的東西,然後腳下剛好合上節拍邁出一小步。一般情況下學堂里的課就是這麼上的,老師不怕磨破鞋底,也不給學生解釋書中的微言大義,如果有誰中途忽然站起來發問,那可真是掃了老師「自得其樂」的興緻,老師用力地將旱煙袋吸上一口,慢吞吞地踱到你面前,並不看你,仍背著雙手在你前後左右繞上兩圈,繞得你心裡發毛,脖子里被誰放了條毛毛蟲一樣不好意思,老師轉了幾圈後,忽然就拿煙袋一舉,銅煙袋鍋就準確地扣在你腦袋上,輕點的起個栗子包,重點的讓你疼得在心裡咬牙切齒直罵老師的八輩子祖宗。老師打完後煙袋鍋又銜在嘴裡,走回講台,有時嘴裡還十分生氣地嘮叨:
「聖賢之書就是聖賢之書,是靠自己去體會的,唉?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學生在下邊氣得直想哭鼻子,頭上疼得鑽心,回家後還不敢告訴爹媽,爹媽萬一發現問起還得陪著小心編瞎話,說是回來路上低著頭背誦聖賢書,背得入了神不小心一頭撞到了樹上。爹媽心疼地安慰你兩句,再給你說以後可別那麼用功了,上課用心聽就是了,咱也不靠讀書求功名,別累壞了身體。小傢伙的爹媽第一天送孩子上課都給老師交待過的,孩子不聽話,就結結實實地打,打死也不怨老師,所以老師才敢那麼肆無忌憚,誰知道學生在中間作了梗,家長雖然不怪老師不過出於心疼孩子的目的自然不會給他們說努力學習,爭取頭上給樹碰的滿是包。總是要寬一寬孩子的心的,小傢伙這可就等於奉了聖旨了,本來在學堂里聽老師講了一天課就煩得像是屁股上長了瘡,一點也坐不住,這下可好,把聰明才智都用來挖空心思整治老師上了。所以一旦老師讓念文章,一片亂糟糟的書聲裡邊,自然會夾雜著:
「周武鄭王,老師停床,馮陳褚衛,老師蓋紙被。」
「人之初,性本善,煙袋鍋炒雞蛋,越打爸爸越不念。……」
停床是死人時候的專用詞、冀南風俗,死者斷氣之後,用被子蒙得嚴嚴實實放在堂屋正中頭朝西腳朝東,然後等得死者的親戚鄰居,三姑六婆的全到後出殯。死者抬到堂屋當門到出殯之間的過程就叫停床,大多是因為死者躺在床上的緣故,蓋紙被當然也是這方面的用語,死人臨入棺材時,包裹得嚴嚴實實,不能見到陽光,這且不算,衣服穿完後還得在死人身上蓋幾層燒紙。這就是蓋紙被。
這些小把戲老師是發現不了的,學生們高聲大氣地罵著老師,老師渾然不覺,仍在講台上洋洋自得、驕傲的公雞一樣邁四方步。學生們於是更加起勁,念的更是賣力,脖里青筋都快蹦出來了,臉孔漲得通紅,這種情況下,如果被老師看見,老師還會沖你含笑點首,說一句「孺子可教也!」。
學生裡邊最壞的是鄧財主家的二孬,跟他爹和他爺真是一個祖家,滿肚子的壞水,一轉眼珠就往外冒。二孬有一天上課時趁張先生不注意,扭回頭沖一個小傢伙做了個鬼臉,正巧被張老先生逮個正著,吃了一戒尺。第二天課上到中途,二孬又做鬼臉,張老先生伸手往講桌上一摸,戒尺不翼而飛。這難不倒博學多才的張老先生,再上課時換了一個黃銅煙袋鍋,從不離手,戒尺打手心也換成了煙袋鍋敲腦袋,敲得二孬頭上大包小包,都不知道那個疼得更厲害些了。他找了幾個同樣挨過煙袋鍋,同樣恨張老先生恨得牙痒痒的同學,找了個下雪天,幾個人起了個大早,把張老先生到學堂必經的那個小橋「修理」了一番。那橋在前面提過,就是河心豎著幾根木頭,河面綁著幾根木頭,時間長了,也朽得差不多了,人在上面一走就搖搖欲墜。二孬從家裡帶了把斧頭,擼起袖子在河底下喊著號子忙活了一早上,把豎木中朽得最厲害的一根攔腰砍成兩截,幾個人怕被人看出破綻,撒泡尿和了些黃泥巴把介面處糊上,這下子表面怎麼看也看不出不好,一走上去橋就要倒。
冬天那條路沒幾個人走,二孬忙完後便躲在河這邊的大樹背後吡著牙笑。張老先生果然如期而至,步履輕快,滿面春風,嘴裡還嘮叨著什麼,嘮叨完了便捻著鬍子頻頻點頭,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兒。
二孬躲在樹後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錯過了看老師出醜的大好時機,張老先生一踏上橋面橫木,腳底下便「咯吱咯吱」地響,老先生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又往前邁了一步,二孬只聽見「咔嚓」「撲通」兩聲悶響,橋面上就不見張老先生的身影了,幾個闖了禍的小傢伙也顧不上看張老先生失足落水的狼狽相,貼著地面爬了一陣,回頭看看沒人發現他們,爬起來掉頭就跑。
當天張老先生沒有上課,小靈傑中午回家後告訴了胡胡李。胡胡李覺察出張老先生是有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否則不會無故缺課,吃罷飯一推碗筷就走了。天很晚才回來,陰沉著臉說老師來上課時掉進河裡受了涼,在家養病。估計得歇兩天,胡胡李看過河上豎木的斷口,明白是有人使了壞,算了算時間小靈傑不可能。於是沒給小傢伙說是有人蓄意整治他們老師,但他心裡卻認定肯定是學堂里那個壞孩子乾的壞事。
小靈傑知道張老師落水是因為有人砍斷豎木是好幾天以後的事,二孬再壞得流膿,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子,心裡藏不住什麼事。況且他是那次報復行動的主謀,回來後心裡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有做了次英雄般的飄飄然。抽空就向小靈傑吹噓上了,說「讓姓張的老不死的再敲我腦袋,我把他家的草房給一把火點了,大冬天的下河洗次澡,算是鄧小爺對他薄施小懲,再敢惹我,哈哈!老鼠拉木掀,大頭還在後面呢!」
小靈傑聽完後氣得直打哆嗦,看二孬一臉壞笑的樣兒,真想撲上去打他一頓出氣,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小靈傑才四歲多一點兒,二孬可是過了九歲大壽的了,家裡山珍海味養得大狗熊似的,小靈傑別說才四歲,就是也長到九歲,真跟他動拳頭也得犯怵。再說了,二孬這人儘管壞點兒,但在同學面前也沒什麼不好,老從家裡帶些零食什麼的給大家吃,有些是小靈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還能吃上的好吃的東西。要是和二孬鬧了彆扭,好東西吃不上就算是小事兒,背地裡他找幾個人按住打一頓小靈傑可受不了。小靈傑覺得不理二孬有點對不起張老先生對他那麼好,所以心裡很矛盾,那天回家後悶悶不樂,吃飯也不香,睡覺也不好,兩眼獃滯著,像是丟了魂,胡胡李夫婦問也問不出個究竟,想想也沒什麼大事,就由他去了。
小靈傑第二天早上起來精神頭更見萎靡,小臉蠟黃,眼窩深陷,整整瘦了一圈,也沒吃早飯就跑出去了,胡胡李喊都喊不住。
離上課時間還早,小靈傑一個人坐在河邊,腦袋裡亂成了一窩麻,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百無聊賴地從地上撿起幾塊小石頭用足了力氣往河心拋,子牙河已經結了冰,冬天水少,冰里凍著河底下飄蕩起來的幾根青青的水草,冰的顏色不是白的,而是土坯一樣的渾黃,小石子砸上去「乒乒」地響,越砸小靈傑的心越亂,最後乾脆仰面朝天躺下了。
早晨,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躺下去感覺到了颳得臉生疼的北風,地面上土凍得梆硬而且冰涼,一下子咯得他背上生疼,還沒來得及揉一股冷意就從背部一下子傳到了小肚上,小靈傑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忙不迭又爬起來坐下,仰頭看去,鹽罐一般大小但扁平著像鍋盔鮮紅的像血一樣的日頭正在子牙河的盡頭升起來,一大堆雲彩繞著它,像奶奶說的眾星捧月。
小靈傑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間像在心裡揭去了一層紙,他明白了許多,他知道家裡對他的期望,期望他能像被雲朵圍繞著的日頭那麼亮,像被星星捧著的月亮那麼高貴,他應該想的長遠一些,不能為這麼一點小事兒犯難。老爹說了,讀書是為求功名,有功名才有錢,有錢才能像二孬那樣,等有一天我像二孬他爸一樣有錢了,再好好整治他一通替老師出氣,這筆帳先記在這兒,以後再討。現在還是和他要好一點,多吃他點好吃的。
如果不是二孬的零食,小靈傑一定會想方設法替張老師出氣的,張老師確實對他好,他也沒覺出過張老師有哪點壞。
張老師懲罰他的次數不比其他學生少,但他知道張老師那樣做是為了他好,老爹的話他牢牢記著,一定得讀好聖賢書,一輩子的幸福就在那些書裡面。他心氣靈,老師讀過的書他過目不忘,一點就通,一教就會。所以老師一點名讓人背書,他不用想,肯定是讓他背,老師拿煙袋鍋敲他也大多是背書背得不太好的緣故。這點上他不怪老師,背的不太好的時候往往是怪他下學後貪玩,沒好好複習,要複習一下他肯定能每次都背得一字不錯,每次都受老師的誇獎。三個月的冬學一眨眼工夫就差不多完了。學生們最後幾天像脫韁的野馬,課也不按時上了,上課也不怕老先生那雙「兇狠」的眼睛和平時瞅見腦袋就疼的旱煙袋了。有幾個膽大的甚至敢趁老師偶而出去一會兒的工夫叼著他的煙袋鍋美滋滋地抽上兩口,抽得不住歇地咳嗽。小靈傑不這樣,他不幹這種傻事。每天早晨仍然早早地趕到學堂,把屋裡打掃的乾乾淨淨,下課了幫老師把煙笸籮里的煙梗挑出來扔掉。從學堂回家後除了帶外弟弟,幫爹媽干點能幹得動的活外,剩下的工夫都耗在練字上,家裡給他買不起紙,他就拿柴梗在地上亂畫,畫完擦掉。
重新再畫別的字,胡胡李看二兒子這麼有志氣,心裡那個高興勁就甭提了。
最後幾天張老先生帶小靈傑到他家去了一趟,從破箱子里翻出幾本生了蟲的書送給他,讓他回家好好看,看完後什麼地方不懂就過來問他。小靈傑對老師很留戀,也沒有別的辦法能留住老師再給他們上課,所以最後幾天聽得格外專心,還抽空叫了幾個同學幫助師母把他們家那破杆子牆重新夾了一下。
張老先生最後一天沒有講新內容,破天荒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張老先生的故事小靈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小靈傑聽得津津有味,他覺得老師最後一天講這個肯定是想要告訴他們什麼東西,只是沒明說罷了。
張老先生的故事是帶一點神話色彩的,很像小靈傑躺在奶奶懷裡聽過的那些個這精靈那怪物的瞎話。不過張老師說故事的主人公真有其人,他家就在現在的大城縣東陳村。主人公李松這個人小靈傑聽人提過,那可是大城縣的驕傲,上歲數的人都知道他。說他是明代萬曆時候的人,武藝超群,丈把高的樹一縱身子就上去了,不費吹灰之力,大腿粗的樹木,他咬咬牙,一聲大吼能把樹根拔出來。李松小時候也上私塾,長大了考中武舉,被朝廷派到很遠的地方去跟洋人打仗,李松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打的洋人哭爹叫娘,皇帝很高興,就給了他一個大官做,還叫大城縣的縣令在縣城裡邊建了一座石牌坊,刻了些字。人們從此就叫李松為「李督堂」。那座石牌坊小靈傑陪老爹上縣城時見過,就在縣衙門前的大十字路口,坐東朝西,樣式很像去小趙莊路上見過的一個貞節牌坊,正中間一堵高高的牆,牆邊上鑲得很好看,牆是用石頭做的,石頭上面有字,但小靈傑那時候還不認得,問老爹,老爹也不認得。高牆下面卧著一隻張著大嘴的老鱉,鱉頭有兩三個人頭那麼大,鱉嘴裡還叼著個圓圓的石蛋。高牆兩邊對稱著有兩堵稍矮一點的牆,也是石頭質地,上面有字。老爹當時告訴小靈傑說只是官做的大了,讓皇帝高興了,都可以讓人給你建一個這樣的牌坊,讓後世的人都知道你的能耐。小靈傑那時還小,不明白為什麼要讓後世人知道自己的能耐,現在明白了,先生講書講的,好人留下名字後世人會尊敬,而壞人如果留下名字就只有讓人戳著脊梁骨罵了。他聽先生講到這兒時立刻想起有一天晚上老爹躺在床上大罵二孬他爺爺的情景,他不想這樣被人罵,他想做好人。至於讓後人立不立一個牌坊記住他他不在乎,只要沒有人罵他就成。被人罵著太丟人現眼,丟了人回家要挨老爹巴掌的。
張老先生講的是李松小時候的事兒。說李督堂童年時在城裡讀書,讀得很刻苦,每天晚上都到很晚才回家,因為李督堂家住在東陳村,離城裡還有很長一段路,督堂一個人走著來回,不太方便,神仙就派了兩個小鬼天天晚上打著燈籠給他引路。一天晚上李松走到半路憋不住到茅坑撒尿,兩個小鬼奉了旨意,要時時處處跟在督堂耳邊,不離左右,只得也跟了進去,小鬼長得是挺嚇人的,青面獠牙,吐著長長的紅舌頭,頭髮又亂又長,兩個小鬼怕嚇著了督堂吃罪不起,便拿袖子遮住臉面,提著燈籠蹲在督堂面前,那知督堂瞅了瞅小鬼一點膽怯的意思都沒有,伸手就把小鬼捂在臉上的袖子扯了下來。神情專註地看了很長時間,笑了笑,用手摸著一個小鬼的腦袋說:「小鬼小鬼你好大個頭啊!」這下子倒把小鬼嚇了一跳,小鬼回答說:「督堂督堂你好大個膽呀!」還有一年冬天,督堂到城隍廟裡去玩,外面下著鵝毛大雪,督堂隨手捏了個雪球,放在城隍爺的供桌上面,讓城隍爺替他照看,如果丟失了,就要城隍爺的腦袋補償。城隍爺給他看了一個冬天,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氣暖和了,城隍爺再也看不住了,便在一天夜城,給督堂他老師託夢,央求他趕快告訴李松,要他到廟裡取他的雪球,不然城隍爺的腦袋就要不保。
老師醒來以後,夢中的情景活靈活現,似乎就在眼前,老師很是納悶,第二天早上李松到學堂上課時就問他,到城隍廟裡玩過沒有,督堂早把一時的玩笑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摸了半天腦袋也想不出來是怎麼一回事。於是給老師說沒有,老師只得和盤托出:「你好好想想,城隍廟裡的雪球是怎麼回事?」老師這麼一提,督堂忽地就想起來了,說:「去年冬天,學生去城隍廟玩過一次,正好天降大雪,便隨手捏了個雪球,放在供桌上,讓城隍爺給我看著。」老師說:「你趕快把雪球取回來吧!這麼熱的天兒,城隍爺實在給你看不住了。」督堂一路小跑進了廟門,果然見供桌上尚有一片水漬和杏核大小的一塊雪球,督堂沖城隍爺的神胎扮了個鬼臉,玩皮地說:
「區區小事,何必如此當真。」說著就要伸手去摸,正好一陣清風吹來,雪球化作一團霧氣給颳走了。老師也自此知道督堂日後必大富大貴,就認真教習,督堂後來果然封疆鎮守遼陽,大敗入侵的金兵,當了兵部左侍郎。
張先生的故事講完後,學屋裡靜得掉一根針幾乎都能聽得見,小傢伙們一個個雙手支在桌面上聽得出了神。小靈傑聽完後,很奇怪李督堂日後大富大貴小時候怎麼就能耐那麼大,連城隍爺都怕他,連小鬼也得給他打著燈籠照路,是不是膽量大了不怕小鬼就能坐大官呢?張老先生看著大家不作聲,只是眼睛滿學屋裡看,看到小靈傑這兒時,小靈傑正百思不得其解,神經質地站了起來,大聲問老師:
「老師,李督堂咋會那麼大膽兒?」
張老先生眼睛裡蘊滿笑意,乾咳了兩下,又用煙袋鍋在講桌上「啪啪啪」砸了一通以引起大家注意,然後清了清嗓子說:
「這就是我講這個故事的目的了,李督堂少年苦讀,終成大器。可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至於小鬼打燈籠,流於怪誕,鄙夫野老附會訛傳之言也,自不足信,所謂李督堂大膽之說……」
老先生講到此處又用煙袋鍋敲了一下桌面,用以加重語氣,接著往下說:
「所謂李督堂大膽之說,我奉勸學生們應該這麼看待,農人有一句話不知道大家知道不知道,就是一分膽氣,一分天意,一分官職。意思就是說人只要有一分膽氣,就占著一分天意,就能有一分官職,膽氣越大,官職越高,李督堂少有大志,更兼膽氣過人。故而最終能官拜兵部左侍郎,萬古流芳,名垂青史。像你們這樣的小孩子呢?就應該多幾分膽氣,膽氣並非指血氣之勇,匹夫之怒,而是讀盡天下書後在心裏面形成的一種度量,嗯!就是那麼一種度量,有此度量才可以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中知人事,驚天地,泣鬼神。縱橫天下,無人能傷,無人能敵。」
老先生的話半文半俗,小靈傑有好多地方不懂,但至少有一句話深深打到了他心坎里,那就是,人要有膽量才能作官,膽量越大官就越做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