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道給小李蓮英算了一卦,其中的一句偈語是:「不入空門入皇門」。小李蓮英聽後,竟暈乎乎地尤如騰雲駕霧一般,忍不住地大叫:「我一定要當老公!」
天橋回來之後,小靈傑的傷口奇蹟般好了起來,胡胡李夫婦已經沒辦法可想,明知治也白治,所以整日里只盡著好吃的給他買著吃,想著是讓他好好吃些東西補補屈。那知小傢伙又在床上呆了三天兩晌午後,有一天後響,曹氏出去辦了點事,回來推門一看,小傢伙竟然正笑咪味地端坐在鍋台臉前面烤火,看起來雖然很是憔悴,不過病容倒去了不少。曹氏大喜過望,也不曉得該說啥好了,也不想問小傢伙到底為啥突然就好了起來,只是雙手合什一勁喃喃地說: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原來小靈傑那晚回來後,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腿上的傷因為出去折騰了一天,更是火燒火燎般地疼痛。他微微欠起身看了看,一家人都已睡著,清冷的月光從窗縫裡灑進來,淡淡地籠罩在每個人臉上。小靈傑不敢大聲呻吟,生怕把爹媽不小心弄醒後再令他們擔心。於是硬撐著躺在床上咬住牙不吭聲,實在疼得不行就用手在床板上用力摳,到最後他也不曉得到底是膝蓋疼得厲害還是手指尖疼得更厲害了,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一片祥和的疼痛氣氛包圍,他已分不清到底啥叫疼痛,是自己在疼還是別人在疼,是疼痛使他難受還是他讓疼痛難受,似乎他和疼痛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整體。
疼痛變成一個具體的有鼻子有眼還會怪笑的小東西,坐在他肚子上沖他張牙舞爪,擠眉弄眼。恍惚中他覺得自己伸出去了一隻手臂,疼痛猝不及防,應手而倒,化成了一個哭喪著的小孩臉,和他差不多大小,僅僅就是一張臉,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動,眼裡淌著淚,嘴裡還狠狠地悅:「小傢伙,你等著,過幾天我再跟算總帳,嗚嗚嗚!我就不信你比我還厲害,嗚嗚嗚」。小靈傑忙著想張口申辯,他真是不想再讓疼痛來找他了,而那時他靈台一片空明地認識到那個小人臉就是疼痛的化身。小人臉倏忽不見,小靈傑張大了嘴在床上吼叫,仍無濟於事,小人臉根本不再出現。門在這時忽然就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道縫,一陣涼風吹進來,小靈傑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回頭看時,床前早站了一個人。
床前站著的是白天那個小道士,雖然他換了一身打扮,顯得齊整脫俗了些,小靈傑還是一眼便把他認了出來。因為小道士那雙含羞忍辱的眼睛已被他銘刻五內,他想忘也忘不了。
小道士此刻還是愁眉苦臉,手裡還捧著一隻凈瓶,凈瓶里插著一株鮮嫩的柳枝,柳枝泛著鵝黃,似乎是剛從初春的樹上折下來插進瓶里的。小道士看著不高興,說起話來可讓人聽不出他有啥難受,相反倒有股興災樂禍的味。小靈傑猛可里意識到小道士是在嘲笑他白天扔給他銅錢的愚蠢行為,禁不住騰地羞紅了臉,小道士卻不理會這些,慢條斯理地說:
「小靈傑,認了命吧!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浮光掠影,轉瞬即逝,還有啥拋不下的。貧道雖然敬你為人,卻深為小施主之愚魯嘆息,一塊可造之材,埋沒土中,可惜可嘆!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吧!現在我把欠你的還你。」
說著話,小道士從凈瓶里取出柳枝,小靈傑分明看到柳枝上有兩滴熠熠閃光的水珠,霎那間他的膝蓋上一陣清涼,連燥熱的感覺也蕩然無存,宛如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水。小道士看著他笑了一下,拋下一句話後飄然而去,門復又無聲無息地關上。小道士說:
「貧道救你一時,救不得你一世,不管是善緣還是孽因,都是前生前世修來的,小施主,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小靈傑呼地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揉揉眼睛,屋裡依然清輝遍地,一家人的呼吸聲平靜緩和,在靜夜裡襯出一派和煦可人的氣氛。小道士已蹤影不見,摸摸膝蓋,連半點疼痛感也沒了。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又找不出證據,要是做夢,咋會膝蓋就真的不疼了呢?小靈傑忽然想起凈瓶里插上柳枝是評書中觀音大士的行頭,心裡格登一下,心說莫不是觀音大士喬裝打扮,救我脫離苦海,並給我指點迷津。要是那樣,到底給我指點啥迷津呢?「敬我為人,嘆我愚魯」,哦!對了,分明是觀音大士看我實心仁厚,本可以到名利場上遊走一遭,博下彩頭,卻因此而大減成色,故而雖敬卻又嘆息。小靈傑幾乎就認定自己想的是千真萬確,因為為人好的除了能讓別人從心眼裡崇敬一下以外,對他自己實在沒半分好處。對!就是這樣,小靈傑喃喃地拜謝了心目中聖潔的觀音大士,覺得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片大光明,大光明中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矗立,殿門口立著無數個仆隸皂役,正沖他震天動地地叫:
「迎接李大爺!」
小靈傑被自己編造的美夢逗得眉開眼笑,更是睡不著了。
躺床上平心靜氣想了想,覺得不如再在床上躺兩天好,讓爹媽再無微不至地體貼自己兩天,反正自己以後能掙大錢,到時候加倍還他們就是,趁這兩天工夫好好享受享受,養精蓄銳,以圖後舉。再說了,本來病這麼厲害忽地一下好完了,也太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為掩人耳目,避免泄露觀音大士的行蹤,也得再躺床上將養幾日。小靈傑主意拿定,於是心安理得地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後依舊聲稱膝蓋疼得厲害,看著老爹老媽奔東跑西卻又唉聲嘆氣地給他忙活,給他買好吃的,小傢伙只想偷笑,心說這太舒服了,倒不如一直病著好。再壞的孩子一病也成了乖寶寶,哈哈。在爹媽面前使個壞都能撈到這般好處,更何況對別人?再說,在爹媽眼前使壞畢竟還有些歉疚,對別人根本就不用考慮這個,要個心計,玩個手腕,哈哈!那還不啥都有了,小靈傑高興得禁不住想手舞足蹈。
如是這般在床上熬了五六天,小傢伙實在耐不住了,膝蓋要是真疼那是沒辦法,不躺不行,眼下膝蓋也好了,再躺著真是如躺針氈,比疼著躺那兒還難受幾分。小傢伙自忖業已為復原墊了不少底,於是這天下午就揭了被子跳床下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他自個鬧騰了一陣子,畢竟久病無強人,身子骨太虛,一會兒工夫累得腰又酸,腿又疼,於是坐下來靠著爐火歇息,剛好被辦完事回來的曹氏逮著。
李家因為給小靈傑看病養病,把僅存的一點錢搗騰得乾乾淨淨,店家催房租催了幾次,胡胡李都給他湊不出來。那會兒是有兒子的病這塊心病,別的事再大也夾不進胡胡李夫婦眼裡,一門心思全想著給兒子看病,小靈傑病一好,經濟問題立刻又見縫插針鑽了進來,胡胡李計無所出,操完這件事的心再操那件,心裡凄慘得了不得,不自覺地每天又是長吁短嘆,愁眉難展。
這事還是得由小靈傑解決,小傢伙充足了乖寶寶,心情特別舒暢,看老爹急成那樣,一拍胸脯說這回事包在孩兒身上。胡胡李看兒子的神情不像說謊,況且這個二小子一到危難時總能石破天驚地來一下子,扭轉危局化為平安,這才心下稍安。
小靈傑對老爹誇下了海口,昂首挺胸出了門,當然又是去找他的李開山爺爺。李爺爺又是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著他,見面先逗了一會兒樂子。小靈傑把事情給他一說,李爺爺眼都沒眨,連說好說好說,三句話離不開本行,皮貨店的老闆當然也離不開皮子,他建議李家搞一個熟皮子的作坊,錢和雇大師傅的事兒由他負責。
小靈傑也不道謝,明知道這回事在李爺爺身上是小菜一碟,說多了反顯得見外,於是哼著小曲晃晃悠悠回了家。幾天以後,西直門外堂子有間房坐東朝西豎起了一個小小的門面,門口掛著一個簡陋的木牌,寫的是「永德堂皮作坊」六個工整的大字。這就是李家的熟皮小作坊,木牌上的字是小靈傑費了一天工夫才寫成的,看上去還蠻像回事。
李家人還清了店家的房租,全家都搬進了皮作坊。在李開山的幫助下,雇了個熟皮子的師傅,熟出的皮子由同增皮貨店負責銷售,這樣一舉兩得,雙方都沾光,形成了生產到銷售一條龍。李家人全家齊上陣,把永德堂皮作坊搞得紅紅火火,不久,當地人都開始稱呼李家是「皮硝李」。胡胡李的名稱倒在不知不覺中銷聲匿跡了。
其實這也是李開山的過人之處,他曉得小靈傑人雖小,卻心高氣也傲,幫他太多反倒讓他感到心裡不舒服,彆扭。小傢伙又不是沒能耐,隨便插上兩手解決了眼下的困難,日後自然不愁他發達不了。搞熟皮子一則李開山給他負責銷路,不愁滯銷,干多少都不用愁堆在家裡弄不出去,二來熟皮子不是太難的活計,大人小孩都可以赤膊上陣弄兩下,所以李開山就選擇了熟皮子這個事情讓小靈傑去做。
李家的作坊是皮硝李找的,不是李開山給的錢不夠用,而是皮硝李一輩子苦慣了,況且僅僅是為了顧個溫飽,撈兩小花費,也沒往發達處想,因而找的這個房子又是破破爛爛。這個作坊是個小小的四合院,房子破舊不堪,看得出原先的房主也是個窮困潦倒之家,不得已才出手轉讓。小院里放著五口大缸,裡面盛著黃花綠沫的髒水,正屋的外牆上楔著一排大釘,上頭掛著亂七八糟的這皮那皮,好在眼下是臨近冬日,沒有那麼多蒼蠅嗡嗡叫著搗亂。可是那股子腥臭氣可也是衝天地熏人。天一轉冷,院里坑坑窪窪的積的都是髒兮兮的冰水,李家就住在這樣一個環境里,每日三更睡五更起地忙活。
有了事干,小靈傑的心卻轉著彎收不回來了,那兄弟四個每天都在老爹老媽的督促下不分晝夜地幹活。他倒是清閑,想幹了就干兩下,不幹了就借故開溜。皮硝李念他小小年紀就為李家立下了汗馬功勞,打心眼裡對他表示讚賞,心裡也認為讓這個聰明伶俐的二小子干這種粗活實在虧材料,因而也不太管他。小靈傑就是瞅准了老爹這個弱點,家裡家外儼然以有功之臣自居。幾個兄弟對老二都自愧弗如,當然也沒法借他的光。
這一日小傢伙又開溜了,沒精打采地跑到街上,瞅來瞅去沒啥事干,日頭照得他直想打瞌睡,看看街上往來的每個人都是病懨懨的,臉上陰森森的。走到一個當街路口時,驀地覺得有啥東西在碰他腿,小傢伙低頭一看,是一個沒有腿的叫飯花子,皓首鳩面,葛衣百結,正跪在地上向他伸手要錢。小傢伙怒不打一處來,一蹬腿走了開去,走出老遠還回頭吐了口唾沫。被老叫化子那麼一打岔,小靈傑更沒力氣了,叫了一聲倒霉,便轉身往家走。走著走著,耳邊忽然聽見有人親親熱熱地叫少爺,他可沒想到是叫他,不停步地往前走得更快,那知一隻袖子竟生生被人扯住了,接著耳邊又是一聲「少爺」,比先前那聲叫得更為親熱。小靈傑回頭一看,見一個瘦子正沖他眯眯地笑。瘦子腦後拖著大清帝國的標準三尺長辮子,身上穿著紫褐色粗布夾袍,夾袍下露出槐花染的淺黃色單褲,腳蹬牛鼻式山崗子單鞋,腰裡扎著一條直隸流行的寬幅腰帶。小靈傑心說你是幹啥的,想找碴兒嗎?我正愁沒地兒撒氣呢?陪你玩到底。想到此處,小傢伙氣哼哼地說:
「叫你家少爺有何貴幹?」
瘦子仍然在笑,長脖子一伸一伸,像是被人趕著跑的鵝,奴顏卑膝地對小靈傑說:
「這位少爺,貧道慧眼識英豪,觀你非同凡人,想來必大富大貴,願為你相上一面,故而冒昧相擾,海涵海涵。」
說完話瘦子一個長揖下去,頭快磕著了地。小靈傑看看瘦子的妝束,禁不住啞然失笑,心說這年頭是不是道士特別吃香,前一陣子我還人模鬼樣充了一番峨嵋山的道人,今兒你又玩兒上了。可你這身打扮咋看咋像攔路劫財的毛賊,還在這兒豬鼻孔插蔥——愣充大頭蒜。再往這位「道士」身後看,只見地上支著兩根彎彎曲曲的糟榆木棍,木棍上挑著一塊補丁摞補丁的白粗布帳子,帳子上寫著拙劣的六個大字:神運算元張鐵口。帳子前面的地上又有同樣的一塊白粗布,上面寫的字體同樣拙劣,那上面是八個字:推測流年,未卜先知。
字下面畫著一個太極圖,看下去不是圓的,倒像個大雞蛋形狀。
小靈傑拔腿要走人,怕自己不小心笑出聲來讓張鐵口下不了台,抓住他不放。這個張鐵口自稱貧道,卻是滿口江湖黑話,小靈傑懷疑他是黑道上的人物,因為剪徑打劫撈不到錢,才轉行替人相面。這種人窮凶極惡,小靈傑怕捅了漏子擔當不起。可是轉念又一想,光天化日之下,他還能吃了我不成,索性讓他算一卦也好。為啥小傢伙忽然又這麼想呢?因為這兩天他正茶飯不思地想著咋樣兒才能飛黃騰達,有人吹他他自然高興,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了嘛!計議到此,小靈傑臉上笑開了花,脫口而出:
「請問道長,在下貴在何處,富在哪方?」
「道人」不直接回答他的問話,衝來往行人一拂手,又玩起了王婆賣瓜的本事:
「列位看官,貧道遠投高師二十餘載,學成出門,而今胸懷天機,預卜流年,指點迷津,普渡眾生。」
道人這兒一叫,倒真有不少人圍了上來。道人做足了套頭,這才指著小靈傑說:
「貧道生來以真言為本,我看這位少爺,雖然衣衫襤褸,袖線飄零,愁眉不展,似有重憂,然則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不失王侯貴人麗質,日後必乘風破浪,飛黃騰達。」
眾人側目而視,果然見小靈傑雖然年齡幼小,衣飾襤褸,但卻鼓鼻鼓眼,端莊秀氣,猶如戲台上的公子王侯。
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又手指李蓮英的眉頭加重語氣說:
「諸位請看,這位少爺眉心的這顆痦子……」
小靈傑眉心確是有顆痦子,是左眼眉心,這時候摸著還鼓溜溜的,小靈傑一聽道人提到他那顆痦子,不由得想起了老媽小時候給他說的事。老媽說他生下來那天,她看見房樑上有一條大長蟲正在吃一隻小燕子,老媽向來很珍愛小燕子,在農村都說小燕子是神蟲,碰它一下神都要怪罪的。可是這會兒老媽卻喜上眉梢,說長蟲吃燕,有人坐縣,我兒長大了保准能坐大官。
道士此刻眉毛一揚,忽然倒吸一口涼氣,高聲大氣地說:
「啊呀呀,這位少爺,貧道直言相告,你的小便上還有一個痦子,這在相書上叫龍走玉柱,虎卧深叢,生相叫做『喜鵲登梅』,這可是帝王之相啊!」
他說得一本正經,眉飛色舞,似乎小靈傑此刻已成了真龍天子。
看熱鬧的瞬時炸了窩,半信半疑地看小靈傑,道人看大家似乎不信,插嘴又說:
「諸位如若不信,可以當面驗證,請問這位少爺,貧道所言是也不是?」
小靈傑很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圍觀的人群這下子更熱鬧了,有幾個棒小夥子叫喚著摩拳擦掌準備扒下小靈傑的褲子當面驗證。小傢伙還沒從高興勁兒中反應過來,就被幾個後生按到了地上,那幾位七手八腳扒開小傢伙的褲子一看,果不其然,一顆鼓溜溜的大痦子,端端正正長在小傢伙的小便上,那幾位這才服了勁,撅嘴瞪眼地沖道士發愣。
相面是不能白相的,得給錢。小靈傑喜滋滋地正想往兜里摸錢,那隻手被道士一把抓住。道士畢恭畢敬地把一把制錢塞到小靈傑手裡,臉向著大傢伙兒說:
「相面的有個規矩,對大富大貴的人不但不收銀子,還要倒貼幾個,人往高處走嘛,這麼好的面相相一輩子也未必能碰著一個,討個吉利,希望這位少爺日後真到了大富大貴,別忘了貧道今日之真言預卜,如果少爺心腸好,回家後就替貧道給上神燒兩刀紙,替我求天恕罪吧!天機不可輕易泄露,貧道剛才得意忘形,不小心泄露了天機,恐怕要遭天譴、折陽壽啊!還有,相面的碰到有血光之災或不日就得離開人世的,也不收錢,因我干我們這行的都不是常人,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你想想,我活人咋能收他快死人的錢,也是要折陽壽的啊!」
道士連聲嘆息,目光在諸人身上游移不定,忽然間,他一把扯住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在他臉上仔細端詳了一陣子,大驚失色說:
「這位少爺,你這幾天可是要行霉運啊,你看你面罩黑氣,天門洞開,若不是碰上貧道,小命怕是休矣!」
小夥子本來是湊趣看熱鬧,冷不丁被道士這幾句話一說,只唬得他魂飛天外,面無人色。顫巍巍地說:
「你……你……你說……說啥?」
小靈傑此刻已抓著那把制錢跑遠了,比拾著個金元寶都高興,精神來了,眼睛也亮了,跑到家裡見一家大小都在忙著熟皮子,小傢伙高興的暈了頭,沒小心眼前放著一個錐子,剛好又擦住那受傷剛好的膝蓋,當時就覺得又麻又癢。胡胡李這下不敢輕心了,跑到街上買回來一張狗皮膏藥,用火烤了一下,給兒子貼在傷處,扶他到床上去歇。也不知是蘸進了剛灑出的熱皮子的污水,還是又該小傢伙受洋罪。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我的媽呀!傷口已腫成柿子那麼大了,不得已把膏藥揭下來一看,只見瘡口上頭有大大小小七個窟窿眼,有兩個向外沁著膿水,還有一個一張一合地動,裡面卻沒有膿汁,露著粉紅色的肉。仔細端詳一下,有鼻子有眼的活像個小人腦袋。小靈傑頭轟就大了。那天晚上那個小人臉一下子蹦到他眼前,小人說的話他還記得清清楚楚,是「過幾天我再找你算總帳。」這下子小靈傑五臟俱焚,萬念俱灰,心說完了,完了,這些天的如意算盤如今都化成南柯一夢,付諸東流之水了,得罪了那個小人還能有好過的,這番死定了,完了!完了!都怪那個狗娘養的臭道士,說的啥龍走玉柱,虎卧深叢,都是騙人的鬼話!我要不是高興瘋了也不會那麼大一個錐子都看不見,偏偏就把膝蓋頂在上面,他娘的,他娘的,我完了,我完了。
小靈傑徹底崩潰了,一天工夫就瘦得脫了相,臉也走了形,神志也有些不清,痴痴獃獃地喃喃罵人,也不知是罵誰。
曹氏和胡胡李相對無言,心說你看看這叫啥事兒,李家進京之後過了幾天舒心日子?不是有人找碴兒,就是自家一個勁出事。眼看著兒子這膝蓋全好了,這麼一折騰竟比原先還厲害,還不如一直不好,讓人高興兩天之後再受驟然打擊,心裡更加難受。
其實這時候不管是心靈還是肉體,最難受的都是小靈傑。
小傢伙這才叫揚子江中翻船,萬丈高樓失足呢。正志滿意得時,摟頭蓋臉一悶棍,不但飛黃騰達要成泡影,命都怕是要舍掉,這個落差,從天上到地獄,再有涵養的人也受不了,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小孩子。
小靈傑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沒有沾牙,只是一個勁地咬牙切齒罵娘。常言道:兒是娘的心頭肉。曹氏看著兒子成了這樣,心疼得直想自己替他難受,孩子雖然不少,正象一個人的十根手指,咬咬那個都疼死人吶。可現下只有看兒子躺在床上掙扎,無計可施。
這天曹氏正坐在兒子床頭上暗自垂淚,忽然聽見一縷笛聲由遠而近,她側耳細聽,這笛聲悠揚頓挫,聲聲入耳,有如龍飛鳳舞,百鳥朝鳳,又如百花齊放,落英繽紛。曹氏不自覺聽得入了神,正努力捕捉那串悅耳動聽的音符,笛聲嘎然而止,餘韻徐歇,就聽得一個閩南腔吆喝道:
「看病啦,包治各種疑難雜症,不管是腰腿疼,心口疼,大病小病,還是心病,一律包治。」
曹氏一聽這個大為掃興,江湖野醫見得多了,有幾個是靈驗的,靈驗了他就轉行當坐醫了。凡是這號人,大多憑著一張能將稻草講成令條的巧嘴,說得你暈頭轉向,然後裝模作樣地給你一味葯,肯定不會治病,但也絕對不會因為吃藥而吃死人。啥病都不治的葯肯定啥病也不會導致。這些人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走時給你拍著胸脯保證靈藥一吃,三天見效,三天以後你發覺葯不見效,再去找他,他早已跑得蹤影皆無了。這是曹氏給小靈傑看了一段傷病得出的經驗,她現在對這個打心眼裡感到厭煩。因此也不去理會,忽然小靈傑就睜開了眼,氣息微弱地沖她說:
「媽,你去把這個先生請過來吧?說不定還能治病呢!」
曹氏一聽,這樣也行,反正是有病亂投醫,保不準偏方能治怪病,說不定這位先生就剛好瞎貓碰上個死老鼠,把兒子的病治好呢?治不好了權當幾個錢打了水漂。
先生此刻已漸去漸遠,聲音弱得都快聽不見了。曹氏跑出去看時,已只能影影綽綽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曹氏顧不得體面,大呼小叫地要先生回來。先生的耳朵挺靈便,曹氏一叫便轉了身,走到近前一看,又是個道士,不過這個道士看著倒蠻像道士,身披鶴氅,手持拂塵,頭戴高冠,三綹長須,鶴髮童顏,很有幾分仙風道骨。曹氏不自覺對道士生產了好感,自然同時也產生了希望,她一面把道士往屋裡讓,一面講述兒子的病情,道士只是頷首微笑,並不動口。
到屋裡之後,道士揭開小靈傑的傷口一看,面色一下子沉成了潭水,緊皺雙眉,嘆氣說:
「這孩子長的是人面瘡啊!」
曹氏一聽似乎有救,忙不迭插嘴:
「那還有治嗎?」
道士長眉軒動:
「治倒是能治,可是瘡怕有名,病怕無名,人面瘡可是難治得很啊!」
曹氏以為道士是賣關子想多要錢,急忙給他吃定心丸:
「道長,仙長,您開開恩,救我兒一命,要多少錢,我們傾家蕩產也不會短你一文。」
道士連忙擺手:
「女施主誤會了,出家人向不談錢,恥於言利,跳出三界,不在五行,女施主這麼說分明是折殺貧道。」
話鋒一轉,他又接著說:
「女施主稍待,貧道先給這位小施主算上一卦,看是否能夠化解這段孽債,不過儘管放心,小施主性命非但無憂,日後還有很厚的福澤。」
曹氏聽道士說得斬釘截鐵,不禁喜上眉梢,於是依言坐好,待道士說卦。
道士問了一下小靈傑的生辰八字,小靈傑屬猴,十月十七日辰時生人。道士盤腿坐到地上,眼觀鼻,鼻觀心,滿臉虔誠,掐著指頭一算,霎時臉上大汗淋漓,打坐都不穩了,失聲嘆曰:
「貧道修為尚淺,無力化解此孽債,只好看這位小施主日後的造化了。」
說著話道士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粒黃澄澄的丹藥,讓曹氏以無根之水在夜裡天交子時給小靈傑服下,即可痊癒。
曹氏這時節對道士已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聽他剛才說得頭頭是道,於是便央求他再推測一下小靈傑的前程如何。
道士面色凝重,聲稱天機不可泄露,曹氏再三央求,道士磨不過她,只得微閉二目,吟出四句偈語來:
陰反陽來陽反陰,陽陰二字定乾坤,若要逢凶化為吉,不入空門入皇門。
曹氏只聽得最後一句有些明白,她曉得皇門是進皇宮,那可是當官的好差使。可是空門她卻不明白指的是啥?一問道士,道士說就是出家。曹氏心裡合計,出家一輩子清苦,又不能生兒育女,當然不能走這條路,可是入宮到底咋個入法呢?老道士對此問題緘默不語,賓主雙方枯坐了半天。道士拂袖起立,也不要錢,也不說告辭,揚長而去,曹氏追出門外,隱隱聽見他在如泣如訴地說:
「人面小兒,人面小兒,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語音漸弱。曹氏回到屋裡坐下,只覺得今兒一天的事都透著古怪。她越想越認為不可思議,像醒了一場夢似的,仙鳳道骨的道士,黃澄澄的丸藥,深奧難懂的偈語,如泣如訴的吟誦,都涌到曹氏腦際,她迷惑了。
俯身看了一眼兒子,小靈傑正瞪大兩眼沖她笑。一看她看自己,小靈傑忽然很神秘地說:
「媽,我曉得道長說的咋個進宮法。」
曹氏還是沒回過神。問:
「咋個進去?」
「當老公唄!咱窮人家的孩子還想咋個進去。」
小靈傑的話說得輕描淡寫,在曹氏聽來卻不啻是晴天霹靂,當頭棒喝。再一回想老道士閃爍其辭的神態,曹氏的心裡猛地一收,像是一隻巨手捅破了蒙住她臉面的厚紙,驟然讓她看明白了巨手的主人是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嚇得曹氏上下牙床格格地往一塊碰著捉對打架,話都說不出口了。老道士說不入空門入皇門,她當時還覺得好笑,入空門做道士或者和尚,一輩子就得吃齋念佛,長伴古佛青燈,緇衣麻卷,心靜如水,據說修練到無喜無怒,無憂無愁,無心無肝方稱得成正果,要真成那樣,活著還有啥意思。那不成了一截木頭。不知道什麼是憂愁固然是件好事,可是碰到天大的喜事也高興不起來可就壞了。人活著就是圖個高興。要真出家出到這份上,何如當初不要這個兒子,眼睜睜地看著長這麼大,等於沒了,成了個沒有任何感情的冷血動物,榆木疙瘩。就算是有喜有憂,一入空門,戒律森嚴,就那麼在深山古剎里呆一輩子。就算能出來雲遊一番,手裡也沒有一分錢,吃口飯都得可憐巴巴地向人討要。雖說能游遍名山大川,不能享受,又有啥意思。入空門實在太苦,相比之下,曹氏覺得入皇門是好到了頂點,她那時還以為入皇門是做大官呢!心說這兩件事咋能並列著讓人選擇呢?就是傻子也會曉得入皇門好,吃香喝辣,一呼百應,僕從如雲,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住在深宅大院,且能長伴皇上身邊,那可是無上的榮耀和實惠呀。現在想來,她那時真是愚蠢得透了頂,她咋就沒想到入皇門的不單單是當官,還有一條窮苦人家孩子常走的路當老公呢?一想到老公這兩個字,曹氏汗毛直豎。老公她是見過的,小時候就聽大人們講,他們大城和河間、靜海、昌平、青縣、霸縣等地都盛產老公,那家窮得活不下去了,家裡孩子多,便咬咬牙弄幾個錢把孩子送到刀兒匠那裡請求閹割,閹完了便送到宮裡去當老公。據曹氏知道的情況,閹割是極其殘酷的,她甚至想都不敢想,小時候還不大懂事,她大著膽見過鄰家一個小子被閹的情景,他們家裡窮,連禮物都備不齊,為了給孩子找一條活路,他老爹一狠心,索性自己拿刀把兒子閹了。閹時的情景她想起來現在還心驚膽寒,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被幾個大人扒光衣裳按倒在床上,啥手術器械都沒有,就只有一把磨得雪亮的片兒刀,他老爹找了幾個大人,兩人摁手,兩人摁腿,一人摁頭,把小傢伙草草按倒在床上。他老爹找了根繩子,一頭系住兒子的小雞兒,一頭牢牢綁在窗欞上,繩子扯得筆直筆直。當然小孩的小雞兒也被扯得緊繃繃的,他老爹就那麼樣揚起片兒刀,「嗨」一聲喊,手起刀落,小孩身物兩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劃破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耳鼓,那絕對不是人所能發出的聲音。曹氏許多年來一直這麼想,那種手術不是人所能承受的酷刑,那樣做是滅絕人性。曹氏還清楚地記得她那時的顫慄,小孩兒的小雞兒被割掉之後,彈到了窗戶上,血肉模糊的一團,還在微微抖動。他下身血流如注,兩條腿全都被鮮血染紅,血又流下來染紅了被他爹失手扔在地上的片兒刀,染紅了黃土地。那個小孩最後死了,根本就沒被送到京城,他整整在家裡嚎了四五天,走過他家門口的人不忍聽聞,都用手把耳朵捂上。他爹用粗繩子把他綁到床上,人死後解下來,繩子勒過的部位都露出了白骨,那是他疼極之下掙扎留下的痕迹。小孩死後他爹並沒有多難過,因為閹割而死的人本來就不少,別說是自己動手用土法進行,就是京城裡畢劉兩個閹割世家動刀之前都得立個生死文書,寫明是「生死由命,一旦出事,閹割者慨不負責。」他爹提著兒子的屍體大搖大擺地提過大街,見了人還好言好語地說笑,甚至沖人家說養活這麼大個孩娃,一死就等於白養活了,還不如喂條狗值錢,死了還能扒皮買錢,吃肉充饑。那是人家在活不下去了,反正橫豎都是一個活不成,索性死馬當做活馬醫,萬一要是閹割成功了就等於給兒子找條活路,閹死了爹媽也沒啥愧疚可言,即便不這樣也得活活餓死,只不過兩條死法擇其一罷了。
那個小孩的事至今讓曹氏心有餘悸,那是她最早曉得人活在世上還要經歷許多苦難,弄不好一條脆弱的小命便會葬掉。從那以後,她學會了盡量用平和的心態去對待降臨到她頭上的一切苦難。很多次當她幾乎要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時,她就想到了那個曾經帶著他到河邊的青草地里去逮過螞蚱,後來被他爹活活閹死的本家哥哥,她就會想到他那不忍入耳的慘號。婚後的日子她覺得無可挑剔,當閨女時做夢也沒想到過會遇到這麼好一個婆家,她心滿意足,一心撲到李家人身上,兒時的許多苦難的印記被她一點一點淡忘,然而,不管怎麼淡忘,那畢竟是籠罩在她頭上的一片生活的陰影。只要有適當的條件,她仍然還會被迫從記憶中將那些場景拾回來進行痛苦地咀嚼。她曾經在自己心裡賭咒發誓,如果自己要干過啥昧良心的事兒,她寧願這輩子不得好死,下輩子身為男兒被人閹割。那成想事到如今自己的親骨肉竟然被逼到了這條路上。
曹氏心潮澎湃,看著兒子像喝口涼水似地把「當老公」三個字輕輕地從喉嚨眼裡送出來,還以為兒子不曉得當老公有多可怕,這回事從婦道人家嘴裡說出來很難為情,雖然是面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可曹氏還是對辭彙進行了再三斟酌,方才說出口:
「兒啊!當老公這條路咱可不能走,你是不曉得當老公該咋樣才能當。說起來幹得是皇差蠻有氣勢,那受的可不是人受的罪呀!弄不好連命都保不住,還得受人冷落譏笑,媳婦也娶不成,男不男女不女,死後連祖墳都不能入,兒啊!咱要不是被逼到非當老公不成,說啥也不能去當,就真是逼到那條路上,就是咱自己把自己殺了,也不能去做那丟八輩子人的事。」
曹氏說著說著聲淚俱下,彷彿兒子此刻就像她小時候那個本家哥哥一樣被綁在床上等候閹割,而她則是小孩的母親。
小靈傑看著老媽眼睛紅著,心裡感到暗暗好笑,心說這方面我比你懂的多的多,你還給我講,臉上卻一片茫然,故作不知,很天真幼稚地扯住老媽的袖子問:
「媽!當老公要受啥罪呀?你給我說嗎!」
曹氏這下搞了個手忙腳亂,連淚都顧不上流了,只在那兒乾咳,還鬧了個大紅臉,心說小孩子家咋會啥事兒都刨根究底,沒奈何,只得含糊其辭地打圓場:
「這個——這個,媽也不太清楚,反正聽老輩人說想當老公得受大罪。」
小靈傑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母子倆沉默了一會兒,皮硝李就從門外掀開帘子過來了,滿臉喜色。一看兒子好模好樣地坐在床上,更是高興。待問明兒子腿上的瘡已有了治頭,更是大喜過望,手舞足蹈,摸索著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塊足足有五六兩重的大銀錠,「啪」一聲撂在桌子上,大叫:
「雙喜臨門,今兒晚上咱大擺宴席,一醉方休,我好好地喝他兩壺,散散這麼長時間來積的悶氣。」
曹氏也暫時把當老公的討論放到了一邊,雖然不明白丈夫在外頭碰到了啥喜事,但是一下子搞回來五六兩銀子終究不會是壞事,她嗔怒地瞅了丈夫一眼,笑笑地說:
「還喝兩壺呢?今兒晚上你敢多喝我……我和孩子都不理你,你都不曉得你喝多了是啥德性,不能喝就少喝點,還老打腫臉充胖子。」
曹氏正說得起勁,猛然想起新婚之夜皮硝李喝得爛醉如泥之後的輕狂,不由得心如鹿撞擊,頓覺得面紅過耳,連忙轉移話題,以掩窘態:
「哎,孩他爹,到底遇見了啥喜事,把你高興的跟得了荊州似的。」
胡胡李沒有察覺妻子的失態,自顧自地沉浸在喜悅之中,聽妻子這麼一提,恍然大悟,拿手捶著自個兒的腦袋,苦笑著說:
「你看我,真是老糊塗了,三歲小孩子似的,辦事沒一點安排,回來高興了這麼久,倒忘記把原由告訴你們了。給你說,我今兒個遇見了一個老鄉,這銀子就是他送的。」
原來小靈傑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皮硝李早上起來咋叫都叫不應,心裡難受,想到二兒子的諸多好處,到現在形銷骨立,恐怕不久就得被閻王爺收去,更是坐卧不寧。想想家裡反正有曹氏照顧,索性出去散散心。思忖之間出了院門,走到街上,無心瀏覽街道兩邊的景物,憂心忡忡地一直往前走,他也不曉得自己想往哪兒去,反正滿腦袋裡塞著小靈傑的病情,他根本不敢停下來,怕一停下來想的多了就會失聲痛哭。
轉過一個街口,他魂不守舍地跨上了路當中,到此刻他猶不自覺,仍然口裡念念有詞地往前邁步。就在這時,突然一個騎士飛馬而來,馬賽蛟龍,說時遲,那時快,皮硝李根本就沒想到避讓,一下子被撞了個仰巴跤,躺在地上回過神後直「哎喲,哎喲」地叫。
馬上騎士飛身下馬,勒住纏繩。馬是白馬,站在路上鬃尾亂乍著咴咴咴仰天長嘯。皮硝李看清楚了,只見那騎士麵皮微黃,隆鼻闊口,身材魁梧,蘭灰色的馬褂,腳蹬長筒馬靴,頭戴藍色頂戴花翎,別有一種氣勢,不怒自威。只是這位臉蛋上光光的像大姑娘一樣,沒有半根鬍鬚,皮硝李正愣神間,那個騎士已指著他叫了起來:
「嗨,我說你這人咋不懂走路的規矩呀!連路都不曉得讓,把你踢死了咋辦!」
皮硝李知道錯在己方,看那騎士雖然高聲大氣,卻也並不是多怒言令色。心裡的愧疚之意更濃,趕忙從地下爬起來,復又跪下,磕頭如拌蒜一般:
「對、對不起老爺,小的是鄉下人,沒見過大世面,衝撞了老爺的大駕,您多包涵。」
那知這麼一說,那騎士連手中擎著的馬鞭也放下來了,和顏悅色地走上來把皮硝李攙起問他:
「你是哪的人,咋會口音這麼熟?」
皮硝李不知他問這個是何用意,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說是大城人,那人立刻喜笑顏開:
「嘿嘿嘿,我的耳力不錯吧?咱們是老鄉啊!我是崔張吉莊子人,就靠著子牙河呢!」
皮硝李一聽是老鄉,淚水撲嗒撲嗒就下來了。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遇著一個同縣的老鄉,就像見著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真是不假。那個騎士叫崔玉貴,在皇宮裡當差。崔玉貴一看老鄉見面先哭上了,他也陪著掉了幾滴淚,然後再攀交情。說來說去,兩個人原是還是沾著親帶著故的,子牙河那邊都是一塊土上長的,親連親,親摞親,皮硝李的一個堂姐,嫁給了崔玉貴的一個堂兄,因而兩個人還算是表兄弟。皮硝李和崔玉貴就站在大街上互訴衷腸,說了不少體己話,到最後崔玉貴臨走之時,掏出一錠銀子,非要送給皮硝李,說:
「我還有公事要辦,不能久呆,這點銀子你先用著,以後有事儘管找我。」
說罷上馬絕塵而去,皮硝李掂了掂銀子的份量,也不散心了,歡天喜地地往家裡趕,有這五六兩銀子撐腰,他滿可以再帶著兒子出去撞撞大運,治好了僥天之幸,治不好也是天數使然。他皮硝李即便心疼,也會認命。那知他興沖沖回家一看,兒子的病已有了治頭,就等於白拿了五兩銀子,這更是大喜事一樁,他咋能不高興得昏頭。
小靈傑不曉得崔玉貴是何許人,只聽得老爹說他在皇宮裡幹事,以為是啥大官,要不出手咋這麼闊綽,素未謀面的老鄉一說甩手就是五兩白銀的見面禮,心嚮往之。於是便問老爹:
「爹,那個崔玉貴是幹啥的?」
皮硝李隨口答了一句說崔玉貴是老公,這下小靈傑眼睛裡更有神采了,十分驚奇地說:
「當老公就這麼有錢呀?」
「是呀!孩子,你崔表叔從小聽人說就老成持重,辦事謹慎,天天侍候皇上、太后的,是個內監管家,皇上出手多闊綽,整個天下都是他的,那隨便賞一次還不是千兒八百兩銀子,咱們庶民百姓想都不敢想呀!」
皮硝李說完後直嘆氣,他可沒想到這幾句話給兒子眼下的想法起了個推波助瀾的作用,一家人正在默默無言地坐著,不知小靈傑忽然想到了哪兒,慢慢地說:
「我想去當老公!」
皮硝李的腦子轉了半天也沒轉過這個彎,他不相信這句話是從兒子嘴裡說出來的,他竟然想去當老公,這小子中了那門子邪?皮硝李大為愕然。曹氏曉得丈夫不明白這回事的前因後果,看皮硝李橫眉怒目就要衝兒子發火,連忙上去把緣由脈絡輕聲柔氣地給他講了一遍。
皮硝李這下悶腔了。不入空門入皇門,就是說兒子要想活下去,就只有這兩條路可走了。在皮硝李眼裡,這兩條路都不好走,走到底都是斷子絕孫,這個……,眼下生命之憂是沒了,新麻煩又蹦出來了。皮硝李陷入了沉思,要說呢?相比而言,入空門要好一些,可是一輩子就沒半點福分了。入宮門他也是不敢想,且不說受那一刀的洋罪小孩子吃不吃得消,就只做老公這個稱謂就得讓李家從此抬不起頭,給李家添垢蒙羞,他皮硝李要做李家的敗家子搞到讓兒子去當老公,他覺得還不如自刎的好,再活也沒臉沒皮了。可是,空門和皇門這兩條路是確定的,只能擇其一條,等於是挖好了兩個陷井讓你跳,隨便跳進那個你都不可能活命,區別只在於跳進兩個坑裡死去的難受程度不一樣,難道就沒有第三條路可走,第三條路是有的,也可以走,那就是把兒子弄死。反正都是一個死。……
小靈傑現在想的可不是這些。他覺得當老公沒啥不好,相反,好處是大大的有,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要想平步青雲賺大錢,仔細想想也沒有別的途徑。當老公吃皇糧雖然不敢確保一定能混個出人頭地,可是到底有一半的指望,小靈傑現在實在不想再做一輩子苦哈哈兒,他覺得冥冥之中有一個神祇在告訴他當老公對他絕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那是上天給他指定的發達之路,他要想發達必須得去當老公。袁郎中的話他還歷歷在目,凈身的痛苦只憑想像他覺不出有多可怕,但他相信,世世代代那麼多當老公的為啥人家都受得了那個苦,他難道就受不了?肯定能受,奶奶在世時給他說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覺得這句話應用到他想當老公的願望上特別恰當。他又想起了初見李老公時的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他沒覺出當老公有啥不好,為啥人人都看不起。雖然當了老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但是那也是必須的,堂皇一點說,那是國家的核心——皇上的需要,那是一個帝國之所以成為帝國的需要,據小靈傑所知,三十年風水輪轉,歷朝歷代的皇上換了那麼多代,沒有那一代的皇上不用老公。按理說老公也該算是三百六十行的一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小靈傑認為不管在那一行只要干出名堂,就能撈到實惠,只要撈到實惠,就能過得舒服,只要你自己過得舒服,管別人看得起你看不起呢?他看得起你難道你就能比誰多一塊肉,難道天上就能憑空掉下個金元寶讓你撿住,該窮還是窮,該填不飽肚子還是填不飽,看得起能頂個屁用?就說看不起,你走過去之後大傢伙兒紛紛對著你的後背吐唾沫,背著你直罵你娘,罵吐不都是白扯,淹不死你也罵不死你。小靈傑對老爹的那套所謂的對得起良心的論調越來越嗤之以鼻,若不是話是老爹說的,換換第二個人,他會在心裡罵這個人一千句老混蛋。
現在唯一重要的問題是當了老公沒法再娶媳婦,沒法抱著女人睡覺。這個問題在小靈傑的心目中還沒有留太多位置。
他不知道娶媳婦有啥好處,抱著女人睡覺是啥樣兒他也不清楚,長這麼大他只隔著衣裳抱過一個小女孩,他似乎沒體會出啥滋味。估計不隔衣裳也不會舒服到哪兒去,不都是皮包著骨頭一堆肉嗎?小靈傑抱著小五睡過覺,小五連著尿了兩次床,晚上睡覺後還老像豬一樣哼哼,動不動還「呼通呼通」地蹬兩腳,把他從夢裡蹬醒,他煩透了。他想像抱著女人睡覺的滋味也不過如此而已,他完全可以不娶媳婦,照他想生孩子也沒啥好處,老媽一拉溜生了他們兄弟五個,整日里受苦受累地奔波,操完這個的心再操那個的,這個的氣還沒生完就生那個的,純粹是自討苦吃,當老公多好,可以領養一個大兒子。等自己有錢了,領養一個長大的、懂事的兒子。不但少了小時候撫養他長大的麻煩,還不會老跟著他生氣。可是,這一條老爹老媽看得太重,幾乎超過了他們兒子性命。在他小靈傑看來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的事,絕大部分和他老爹老媽一樣的榆木腦袋卻視之如洪水猛獸,避之猶恐不及。唉?這個殼卡得實在難受。到底怎樣才能說服爹媽改變這個陳舊觀念呢?蚍蜉撼大樹,螳臂欲當車,攜杯水而欲救車薪,樹一木而欲稱森林,談何容易呀!
李家一連又有好幾天被陰雲籠罩,小靈傑喝了由無根之水沖服的丸藥,果然立竿見影,瘡疼盡去,傷口合攏,登時便行動如常,胡胡李和曹氏不得不佩服道士丸藥的靈妙。然而丸藥的靈妙此刻在他們心裡無疑等於加重了道士那句「不入宮門入皇門」的話的份量。丸藥如果不靈,他們尚可以據此而懷疑老道偈語的可信程度,丸藥一靈,他們想推翻老道的預言都找不到證據,疑神疑鬼,捕風捉影,杯弓蛇影地憑空猜疑是很折磨人的事。被兩種截然不同的結論困惑最傷腦筋,人總想得到最終結果,你讓他停在思慮過程中的那一個步驟他都會寢食難安。他會在結論沒有得出之前絞盡腦汁去推測事情發展的任何可能性,他們甚至有可能模擬出來一千種、一萬種乃至無數種最終結果去強行完成一個完整的思維過程,只要條件允許。也可能他考慮的都不正確,但是你不能不讓他考慮,只要他還能夠思維,他就會促使自己的思維漫無目的、但卻煞費心機地向前拓展。你一直不給他答案,他將困在疑惑中永遠走不出來,被累死或者自己把自己了結,因此,相對來說,等待一種必死的結果比等待生死兩可的結果要容易的多。第一種情況下的人如果自殺僅僅是因為必死,而第二種人則十之八九要自殺是因為他忍受不了模稜兩可的危局的困攏和苦惱與恐懼,他絕對不像第一種人只是怕死本身的痛苦,而是出於對死亡這個大概念的本能的害怕與逃避。皮硝李夫婦現在就被一種兩可的苦惱困擾,日思夜夢忽忽數天全想著這回事,眼見得日漸憔悴。小靈傑樂得清閑,把傷腦筋的事一推六二五,他自己清晨吃罷飯就溜出去玩,每每天色很晚才會回家。
那幾天小靈傑覺得當老公百利而無一害,可他又不敢明目張胆再給老爹提出來,潛意識裡他覺得自己熾熱的願望下有一個潛藏的危機,就好像沙地上建的房子,底座不穩,極易倒塌。他想把這個危機排除掉,他需要成功地說服爹。他要當老公,他不能容忍因為任何一點疏忽而導致全局失敗,那幾天他一直在街上漫無目的遊逛,他希望能看到一樣能夠觸發他靈感的東西,使他茅塞頓開。可是他徜徉了好幾天,也沒找到。
這一天他出得門來,踽踽向南信步獨行。不知不覺間抬頭一看,見前面屋舍蕭然,一片殘山剩水之中,有數莖枯柳翩然隨風,冬陽融融,堂前籬下,雞犬之聲相聞。阡陌交通,無半分鬧市嘈雜之態,卻有隱人逸士高卧長眠,對酒狂歌,試問閑愁幾許之趣。小靈傑順田間阡陌,覓路復往南行,路漸曲折,蜿蜒,終成一線,僅能容足。抬眼前望,枯柳更密,皆在路盡之處。走到路盡頭,復折而向西,沒有多遠,眼前忽然有一寺院出現,紅牆綠瓦,飛檐斗拱,莊嚴肅穆,巍峨壯觀。走進山門,見有金字匾額,書曰「敕建白雲觀」。這是由幾進四合院組成的一座規模宏大的道觀。小靈傑好奇地踏進山門,步入院落,只見殿堂高聳,古木參天,地上雜草叢生,一群老鴉棲於樹梢,呱呱亂啼,庭院深深,曲徑通幽。行至此處,令人身心耳目盡皆一新。小靈傑踩著碎石子路躡足前行,依次瀏覽了靈宮殿、玉皇殿、七真殿、四御殿、丘祖殿。
四御殿是兩層,上層題名為「三清閣」,檐牙高琢,門窗緊閉,只不知有何用處。丘祖殿規模最為宏大,應為正殿,殿檐懸有「萬古長青」的匾額,雖年久失修,油漆脫落,而更顯得古色古香,讓人睹之而遐想萬千。殿堂正面面南背北有一尊泥塑神胎,白面無須,寬袍大袖,顧盼神飛,栩栩如生,大有飄然出塵,羽化成仙之勢,神胎也是泥層脫落,色彩斑駁。
從丘祖殿殿門折而向東,穿過一小月亮門,眼前是一個小園,園中別有一番氣象:有樹,是蒼松翠柏,序序如華蓋,青翠欲滴;有石,怪石林立,嶙峋而形態各異,相映成趣;有水,亂石中有一小池,碧波蕩漾,水自怪石中流入,「叮叮咚咚」如環佩交鳴,落下時似飛花碎玉;有屋,雕樑畫棟,掩映於松柏之間,只露一角更添閒情逸緻。小靈傑正在感慨,偶一回首,見園子左側一株蒼松之下,有兩個穿青袍子的道人正對坐下象棋。適才進的匆忙,又為園中景緻吸引,竟然直入其內,無暇他顧。小靈傑為自己擅入此園,擾人雅緻而深感不安,只得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準備候兩人下完此局,道個唐突,然後覓路而返,免得呆了太久,污了清修凈地、化外之土。
桌是青石桌,凳是青石凳。下象棋的道士仙風道骨,冷風掀動他們的衣裙,似欲乘風歸去。兩道士一老一小,老的白髮銀須,宛若仙人;小的戴一黑色道帽,麵皮微黃,年約二十掛零,桌上一局棋正下到熱火朝天,難分難解處。老者執黑,下法較為穩重,以防禦為主,重兵集結在己方,防守得絲絲入扣;少者執紅,年輕人確實血氣方剛,步步進逼,一籽快車已深入黑棋腹心,縱橫馳騁,似是所向披靡。老少二人都凝神關注棋盤上的風雲變幻,竟沒有發覺背後有一人正一聲不響地觀戰。
小靈傑在家時也時常和大人下象棋。農村沒有啥好玩的東西,閑得沒事時大傢伙兒呆在一塊,聊得實在煩了就玩自製的棋子,隨手用樹枝在地上劃成一副棋盤,於是一場鏖戰即刻開始。彼時觀棋的絕對比下棋的要多,所謂觀棋不語真君子,農村下棋很少有真君子。觀棋的往往比下棋的都著急,看下棋的下著臭棋他急得直想罵人祖宗八代。更有甚者,乾脆就自己出手替人下上一著自認為是的炒棋,結果肯定是被圍觀的人群罵得狗血噴頭。小靈傑就是在這種氣氛下熏陶出來的棋手。在家下棋只要棋一擺上,不分老小,都可以玩上幾盤,小傢伙又喜好鑽大人場,故而那一手棋下得雖說比不上國家級的大棋手,在農村那種場合也算是數一數二,出類拔萃的人物了。此刻他凝神仔細一看,差點沒叫出聲來。原來紅棋的車看似所向無敵,無所顧忌,實則已陷入重圍,黑棋在它周圍布下了重重陷阱,稍一動作即有被黑棋吃掉之虞。
再看黑棋,雖似只剩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實則蘊含著極厲害的殺著,正象一隻蓄勢得發的待子,只要紅棋車一發動,黑棋即可尋機將之吃掉,然後伺機大舉進攻,紅棋即會步步受制,一敗塗地。大凡會者技癢,小靈傑看著紅棋如要出車,不出五步,一定會繳械認輸。可惜黑棋並不知曉,年輕道士以手支頤沉思良久,終於伸出右手緩緩地伸向棋盤,小靈傑目不轉睛地瞪著年輕道士那五根白皙修長的手指,心快蹦到了嗓子眼。那五根手指慢而又慢,像是手上馱著千鈞重壓,最後,有兩根手指毅然決然地伸向了紅棋深入黑棋股地的車,小靈傑全身發涼,面色如土,眼睜睜看著那桿車沉入底線。小靈傑再也控制不住,因為依他看紅車沉底正入黑棋的圈套,是一招蠢到極點的臭棋,這樣一來,不出三步,紅棋必死。小靈傑腦門子熱血上涌,禁不住大叫一聲「哎喲」。
兩位道士這才注意到了背後站著一個小孩,年輕道士微微一怔,看見小靈傑滿頭大汗、嘴唇哆嗦,一隻右手已伸到胸前凝立不動,狀極驚恐而且尷尬,明白了他是在為自己擔心,不由得莞爾而笑。
「小施主稍安勿躁,且靜觀其變。」
小靈傑愕然,俯身再看棋勢,未明分曉,老道士已以手捻須而笑:
「一清道友近日棋藝大進,日趨完境,貧道力有未逮,甘拜下風。」
小靈傑更是大惑不解,一看老道士用手壓著的一枚棋子,隱隱露出邊角,似是一個黑馬。小靈傑茅塞頓開,原來紅棋這個陷阱設得更是高,以一車獨涉險境,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他自己趁敵手全神防備那車之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一枚黑馬卧槽,紅棋不吃車則已,一吃車則給黑子可乘之機,是真的再沒還手之力了。而紅棋如不吃車,也是一死。所以那個一清道人看來是早已估算好全盤大勢,算準老道人的棋路,必會顧此失彼,守一處則必虛一處,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迭出險拓,誘敵入瓮。
一清道人此刻也是哈哈大笑:
「無塵道兄折煞小道了。道兄棋勢縱橫捭闔,氣象萬千,防守更是密不透風,有王者之風,小道僥倖獲勝,實在慚愧,倒叫道兄見笑了。」
兩個道人你推我讓,你捧我、我拍你地大談棋藝。只聽得一清道人說:
「道兄棋路長在防守,其失亦在防守。棋如用兵,大凡兩國交兵,若無十足取勝把握,決無重防守者,只守不攻,任你千條妙計,必有所失,只防不攻,實在是先已在氣勢上弱於對手,那是先將己方置於不勝之地了。」
「好一個先將己方置於不勝之地,兵家有言,攻即為守,守之佳者即為攻,貧道今日得聞道友一言,如沐春風,醍醒灌頂,勝讀十年棋書。啊!貧道已有所自知,近日來為浮事所擾,不免有老氣橫秋,束手束腳之嫌,棋如其人,果真如此,哈哈!」
小靈傑看兩位聊得逸興橫飛,只覺他們所言俱是世間至理箴言,不由得句句銘刻在心,以待回去後字字咀嚼體會。
兩個道士談完棋局,復又談白雲觀之由來。小靈傑這才明白一清道士系雲遊至此小住的。白雲觀的建觀史小靈傑絲毫不感興趣,正要上前道歉告辭,園子那邊忽然響起一陣清晰微弱的細碎腳步聲,回頭一看,一個小道士正托著茶盤疾步而來,走到近處與小靈傑正打照面,兩人都是「啊呀」一聲,小道士先開了口:
「這不是在天橋捧場的小施主嗎?」
小靈傑認出那個小道士正是在天橋頂磚募捐的那位,此刻換了身乾淨道袍,眉清目秀,俊逸不凡,心中不由暗贊道觀中竟也有此等人才。這時那兩位道士也注意到了小靈傑,只見小靈傑身穿蘭布夾襖,頭戴瓜皮紅絨球小黑帽,白凈臉兒,眉宇間流露出一股勃勃神氣,不由也是暗贊。
雙方廝認之後,小靈傑也坐到一旁,他自慚形穢,覺得談啥都有可能被道士恥笑,於是沒話找話地問道觀何以修建。
無塵道士失笑道:
「指望化緣那幾個錢何日才能攢夠?不瞞小施主說,這不過是借人惻隱之心,以此糊口度日罷了。」
小靈傑嚇了一跳,在他想像中道觀是清修靜養之地,其中的道士個個應該不問俗事,不理紅塵才對。可是老道士這番話說得太聳人聽聞了,似乎道士靠「苦肉計」騙錢糊口度日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唔,原來你們是用這法掙錢呀!怎麼出家人也興騙人呢?
那麼這位小師傅今天怎麼沒去化緣呢?」
年輕的道士叫耕雲,他隨口答曰:
「今兒讓我師弟當班,我們七個當徒弟的輪番出去,都說讒做買賣懶出家,小施主,你該明白了,這碗飯也不好吃。」
說完用眼睛瞟了無塵道士一眼,老道士對徒弟的披露內幕不以為忤,語重心長地對小靈傑說:
「貧道看小施主貌相俊雅,秀外慧中,亦必非久待池中之物。如若連此關節都看不透的話,倒讓貧道見笑了。」
小靈傑聽出老道士的話中隱隱有金針渡劫之意,忙靈機一動,跪下磕頭,口稱師傅請給愚頑之人指點迷津,然後把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從頭講述了一遍。
無塵道士聽罷小靈傑的話又是一陣朗笑:
「小施主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想必已打定主意,只怕是為掩人耳目,尋覓兩全之策吧!」
小靈傑跪在地上雞啄米似地磕頭,也不起身,也不說話,心裡卻暗暗驚奇,這老道士看來果其有兩下子,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戲。莫非真是天定,要我在這白雲觀中頓悟前非,摒棄雜念,走上光明大道嗎?
老道士頓了一頓,語氣一變:
「不入空門入皇門,……人生如逢場作戲,算命的說是命中注定,出家人說是神的安排,貧道的師傅,師傅的師傅乃至到道教龍門派的長春真人丘道長都是這麼說的,貧道初到師傅門牆時也這麼想,現在看來那時倒是貧道愚魯了。所謂命運、前程之說,只可為走投無路或歧路彷徨之人找一個活下去的借口,讓他們的臭皮囊再存於人世多做幾天行屍走肉,有道君子若是依次做處世金針,則謬之極愚之極也,人生如浮萍,居無定所,漂往何方依其人而定,有道者審時度勢,相時而動,一旦認準的事,雖千萬人,其往矣,一旦不欲為之,即便利刃加身,亦不奴顏卑膝,曲已服從。而庸人則隨波逐流,無所作為而終其一生。有道者做任何事都是自己的主張,故而即使他身敗名裂,亦無怨無悔,後人念及倒還要贊一句英雄。庸人則慣於自擾,處處低眉順眼,人不欲為己則不為,人若欲為己亦為之,這種人活於世,碌碌無為,不客氣一點說,他們甚至可以作為有道者的影子來看。……」
老道士的每個字都如千鈞重鎚,敲得小靈傑虛汗直冒,耳鼓內轟轟作響不已。他這時真是對老道士佩服到家了,嘴裡一勁說弟子愚笨,弟子愚笨,汗水不自覺間已透了重衣。
「入空門要四大皆空,無異於讓人變成行屍走肉。除非心如死灰者方出家,因為他對十丈紅塵已徹底看透,不欲涉足其間徒增痛苦,一般人入了空門,就要與世無爭,以後的路就這麼定下來沒有發展了。入宮門有兩種結果,一為出人頭地,如唐時的太監高力士、李輔國,明時的『立地太歲』劉瑾,都是權勢熏人,炙手可熱,另一則是仍為芸芸眾生中之一員,碌碌一生,到底走向那一條路,那就得看個人的造化,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呀!貧道此處有十條秘訣,是在京師流傳很少的所謂陞官符,今不分卑劣,說與施主,冀有所用。一曰紅,二曰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識古董,五曰不怕小虧空,六曰圍棋象棋精通,七曰梨園子弟勤供奉,八曰衣裳齊整語從容,九曰主恩寬德常稱頌,十曰座上客滿樽中酒不空。……」
老道士說完拂袖而去,小靈傑如大夢初醒,看著老道士長袖飄飄,漸去漸遠消失在松石之間,只覺得渾身毛孔眼無一處不暢快,無一處不舒服。
回家路上,小靈傑反覆玩味老道士的「至理名言」,暈乎乎的如騰雲駕霧一般。特別是那句「雖千萬人,其往矣」,那是何等的氣魄,何等的膽量,何等的心胸。大丈夫處世就該如此,此刻他彷彿驟然吃了啥靈丹妙藥,看透了所有事情。以前的一切顧慮在他眼前均煙消雲散,許多化解不開的塊壘此刻也無影無蹤。他覺出半天以前的自己不僅可憐而且可笑,簡直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非要把所有的行為都從爹媽那裡得到許可,得到認同,乃至於得到讚賞,他現在認為這些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的舉動是笨蛋到家,爹媽除了會陰沉著臉抱著死也不能做老公的信條不變。爹媽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牢牢綁縛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讓他出去闖,不讓他去飛翔,爹媽能給他榮華富貴嗎?爹媽能讓他飛黃騰達嗎?統統不能。爹媽只會把每一文小錢都攥到手裡直到暖出汗化成水也捨不得花,嘿嘿!那是典型的愚夫愚婦行為。小靈傑需要的是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讓他自己自由自在馳騁的天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同情和理解,他啥都不需要,路是他的,他活著就是為了他自己,就是為了他自己,他要走下去,不管前方是否布滿亂石棘荊,凄風苦雨,不管走到何方,即使身死,他九死而無悔。因為他感到有一支鞭子在背後驅趕著他,他沒法不走下去,要活著就得走下去,要走下去就得走出個人樣。
不是別人強迫他,而是他自己要這樣,雖千萬人,他往矣!
小靈傑胸口一陣陣浪起潮湧般地發熱,他想狂叫,他想咆哮,他想向這個世界宣布,他想通了。
轉過街口,遠遠看見燈火通明中若隱若現的「永德堂皮作坊」幾個字。一股熱血瞬間涌到小靈傑喉頭,他抑制不住地叫了一聲:
「我一定要當老公,我一定要去當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