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里有大空門,空門裡有大乾坤。佛性、人性合而為一,這是長老在新主登極前灑下的菩提水?美女如雲,墮人鬥志,小將的辦法是化美女為一縷冤魂,以勵鬥志,是耶?非耶?
一
朱元璋和郭寧蓮又一次微服出訪。朱元璋打扮成儒士模樣,絲袍葛巾,手拿一把畫著蘭草的摺扇,步履款款,而青衣小帽的郭寧蓮倒真像個清秀的書童。她揶揄朱元璋下巴太大,與小白臉的秀才相去甚遠,不像。朱元璋則說,他見過的醜陋的翰林就有好幾個,用她父親的話來說,是相貌奇偉,並非醜陋。二人說笑著在坊間、集市走了一圈,見民間平和安定,秩序井然,朱元璋心裡很高興。後來他們踐行諾言,來到雞鳴寺山門前,但聞鐘鼓之聲中混合著誦經聲,朱元璋照例是沉醉地半閉著眼睛凝神傾聽著。
郭寧蓮說:「你是很奇怪的,別人說你當過和尚,你殺人的心都有,見了寺廟又這樣流連不舍,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說不清。」朱元璋說。也許,因為他的人生學問都是從寺院里學到的,處世的練達世故,是當走方和尚時學到的,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和佛門有著不解之緣。
「又從鐘鼓之聲中聽出不同凡響的木魚聲了嗎?」郭寧蓮帶有幾分揶揄地問。
「你說得不錯,這寺里有高僧。」朱元璋不由得大發感慨。人們插科打諢時喜歡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其實他們不了解和尚是怎麼回事,那鍾什麼人都能撞響,卻不能撞出上品清音來。
「我是凡人,你可別同我談禪了。」郭寧蓮說。
進了雞鳴寺,二人在古柏參天的院子走了個遍,各處都看了看,連不讓看的僧舍也混進去看了。
二人又向天王殿走來。郭寧蓮突然問起前幾天的私訪結果:「李善長轎子的事,你沒有追究嗎?」
「響鼓不用重槌。」朱元璋說,「我只讓他們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這就夠了。」
郭寧蓮佩服地點點頭:「怪不得你這個和尚會有那麼多人擁戴,你果然有馭人之道。」忽然又問,「你對我是不是也用這樣的手段啊?」
「那不是不靈了嗎?」朱元璋笑道,這好比是跑江湖賣藝人的戲法,她是站在人家身後的討厭鬼,看穿了,那就沒法再讓人有神秘感了。
「這是什麼?」郭寧蓮指著一張貼在柏樹上的弘法告示讓朱元璋看。朱元璋說:「我猜對了,果然有一個高人在這裡講經弘法,可惜我現在忙,沒時間來聽。」
「你還聽得進去嗎?」她問。
朱元璋認為佛門與世俗雖然有一道很高的門檻阻隔,其實又是相通的。
一位看上去像知客僧的和尚沖他們走過來,長揖後說:「有勞朱施主,法師請你去經堂小坐。」郭寧蓮大吃一驚,他連朱元璋姓什麼都說出來了,莫非有耳報神?
朱元璋問:「法師怎麼知道我到了寶剎?」
知客僧道:「這有何難?天下人都似曾相識。」
朱元璋又問:「不知來弘法的大師是哪一個?原在哪個聖地修行?」
知客僧又說,貧僧連自己何處來、何處去尚且不知,何況別人?
郭寧蓮看著朱元璋笑。
到了經堂前,郭寧蓮也邁步上台階。知客僧單手一揖,擋她的駕,道:「女施主請留步,法師不見的。」
本來穿著男裝的郭寧蓮大為驚詫:「這可奇了,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的?」
知客僧也不正眼看她,只是冷漠地回答:貧僧只知道陰陽可以易位,卻不可易性。
朱元璋便讓她不要進去了,在廟裡隨便走走。
知客僧說:「如果品茶,請隨我來。」
郭寧蓮說她不想喝水,心裡很不痛快,感覺受了輕慢,佛祖也如此重男輕女不公平嗎?她說自己轉轉,捐點功德錢。
朱元璋推開門進了經堂。
二
經堂里沒有點燈,朱元璋一走進去,只覺眼前漆黑一團,定睛細看,才看到有幾十條扯天扯地的經幡飄在屋中,更像靈堂。一個和尚坐在晦暗的經堂一角,整個身子縮在陰影中看不清眉目。
朱元璋向上一揖,說:「弟子來拜見長老,恭請指點。」
「請坐。」長老的聲音有些喑啞,顯得蒼茫遙遠。
朱元璋坐在地下的蒲團上。他覺得二人相距十分遙遠,長老說話帶著空曠的殘響和回聲,嗡嗡的,以至於失去了聲音的本真,朱元璋聽著像很熟悉又像很陌生。
法師道:「施主是有緣而來抑或無緣而來?」
朱元璋道:「弟子是有備而來,非緣也。」
法師道:「緣非緣,非緣而緣,是緣也。」
朱元璋道:「弟子聞,緣在偶然中,緣又在必然中。」
法師說:「正是。必然之緣與偶然之緣合而為緣。」
朱元璋道:「弟子只是循鐘鼓之聲而來,法師何以知道弟子已到山門?」
法師道:「黃昏時分,當有紫微星臨於寺廟上方,施主不是來了嗎?」
朱元璋說:「弟子不過凡夫俗子,承蒙錯愛,還請法師指教一二。」
法師道:「施主不必一口一個長老法師地叫,法師不在寺中,寺中沒有法師。法師是和尚,和尚為法師,法師當不了皇帝,皇帝卻是和尚,寺院非宮殿,宮殿是寺院,皆是一個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