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心有所動,問:「此是何意?法師是指弟子當過和尚嗎?」
法師道:「你吃葷飲酒,屢犯戒規,何時當過真和尚?真和尚未必是和尚,假和尚卻是真和尚,假和尚可濟天下,真和尚空守空門,空門是空,佛門不空,乾坤里有大空門,空門裡藏大乾坤……」
一個小沙彌送了一杯水,放到了朱元璋坐的蒲團前。
朱元璋借題發揮,一杯清水,乃江河湖海之源,江海中有洶湧之波,杯底也能掀起萬丈狂瀾,下了肚子也是浪濤翻滾,服用此水,可馭天下嗎?
法師道:白水、佛水、甘露水,都是菩提之水,既是空門之水,也是皇上之水。佛門甘露不能潤澤蒼生,皇上聖水能夠養育芸芸眾生。佛性、人性歸而為一,是人性。人性主導眾生,人權不解人性,望日後善待之。
朱元璋忽有大徹大悟之感,說:「弟子都記住了,當以眾生、人性為上、為本,讓百姓感受佛光普照,佛光無量。」
法師問:「你真的懂得了嗎?那貧僧也就放心了。」
朱元璋越聽越覺得長老的聲音耳熟,實在忍不住了,便說:「還請法師現真身,弟子聽出來了,法師即我師父佛性長老,為何不肯認弟子呢?」
沉了一下,法師真的從陰影里走出來,正是佛性大師,他更加神采奕奕了,紅光滿面,鬚髮飄然。
朱元璋別提有多高興了。他說:「師父讓我好找,轉眼間我們已快十年沒見了,弟子有今天,全歸功於皇覺寺的教誨。」
佛性說:「你我相識是偶然,你成大器並非偶然。有因有果,果是因,因是果,先果後因,與先因後果是一樣的。」
朱元璋說:「無論如何請師父賜教,告我正途。」
佛性道:「該說的方才的禪機里全有了,你悟性好,自然領悟。到什麼時候都不要開殺戒,不殺戮降卒,不殺戮民眾,也不要殺戮與你同榮辱、共進退的兄弟。這樣,可大展鯤鵬之志。」
朱元璋問得越來越具體了。北有小明王,西有徐壽輝、陳友諒,東有張士誠,徒弟想以他們為屏障,向南進取,不知可行否?
「這個貧僧不懂,」佛性說,「況且你已定了,又何必再問。你最想問的不是這個吧?」
朱元璋說:「什麼事也瞞不過師父慧眼。得了金陵,兵強馬壯,部下紛紛勸進,有勸我稱王的,有勸我登極為帝的,不知可否。」
佛性道:「說什麼別人勸進,你自己不是已經把持不住,心旌搖動,想稱王了嗎?」
朱元璋不敢說謊,說:「是。」
「我送你九個字。」佛性說,他做到了,則前途無量,反之,自取其亡。
「請師父教誨。」朱元璋謙恭地說。
佛性說出的九個字是: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朱元璋心裡雖不快,還是表態說:「徒弟記在心裡了,一定奉行不渝。」
佛性又打禪語道,非王不王,是王非王,王者不王是王,先稱王者不一定是王,不稱王者未必非王,非王而王非王也。
朱元璋說:「弟子懂了。」停了一下,他說:「我不但要重修皇覺寺,如師父肯留在金陵雞鳴寺住持,也當出資重修,弟子好有機會朝夕求教。我知道功名利祿對大師來說如浮雲,但屈就國師,不知可否?」
佛性卻來了個顧左右而言他:貧僧誦經時間到了,請勿打擾功課。他面無表情地走回到陰影中,坐在蒲團上,木魚聲聲中,誦經聲起,再不理睬朱元璋。
朱元璋只得怏怏而出。
三
回城路上,郭寧蓮問朱元璋:「是個什麼和尚,這麼神秘,不讓我見?」
朱元璋說:「一個高人,講的是天機,以參禪方式告我。」
郭寧蓮問:「什麼意思呢?」
朱元璋告訴她,統而言之,三句話九個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我聽著怎麼有點像童謠呢?」郭寧蓮道,不稱王,築那麼高牆,存那麼多糧做什麼?朱元璋說:「積存力量,厚積薄發。我想,緩稱王不是永遠不稱王,只是不到時候,所以他說,王者不王是王。」
郭寧蓮大不以為然,這麼大的事,就憑一個和尚胡謅幾句你就信了?她知道李善長、陶安、楊憲這些人在寫勸進表呢,連禮儀上的事也都著手了。
朱元璋說:「勸進是他們的事,勸而不進是我的事。」
郭寧蓮說:「你不稱王,恐寒了將士的心。大家跟著你出生入死,誰不求封妻蔭子?」
朱元璋給她講明利害:不稱王,與小明王、劉福通是一家人,他們在北面擋住元朝大軍;如果稱王,這個盟友便可能成為仇敵,咱們剛剛佔有金陵,比起張士誠、陳友諒、方國珍的勢力,差遠了,一旦他們都來攻打我們,是無法支撐的。將來,在他們的縫隙里做大了,那就無所畏懼了。先稱王者不一定是王,不稱王者不一定非王,這也是和尚教他的。
回到平章衙門,朱元璋剛換了衣服,李善長來了。
李善長告訴朱元璋,有消息說,楊憲被張士誠扣住了。
朱元璋道:「真是個小人!我提出與他睦鄰守邊,通使往來,他竟敢這樣無禮!」
李善長說,他不但不理睬我們,還發舟師攻鎮江,徐達倒是把他打敗在龍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