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土財主居然想與朱元璋一道千古流芳,殺頭的罪名便成立了。窮人心、富人心,都是人心。金山銀山換個虛名,有什麼捨不得?
一
聚寶門已經初具規模,城樓和瓮城雄奇壯美,城樓彩繪一新,只有門上那塊匾尚未題字,是空的。
錢萬三親自督工,讓民夫們快把碎石爛瓦掃凈,吳王殿下馬上來巡視了。
一個跟班的騎馬跑來,氣喘吁吁跳下馬,錢萬三問:「殿下到哪兒了?」
「正在太平門城樓上喝茶,一會兒就到。」
「快,快,」錢萬三喊著,「快乾,晚上給酒喝,每人加半貫錢。」他捲起寬袖,自己也撿起碎瓦片來。
在太平門上,朱元璋忽然又說起陳舊的話題,他說自己在大家的擁戴下,已稱孤稱王了,而劉基、宋濂有大功於社稷,但如何給二位官職,卻實在費躊躇,高了不是,低了不是,實了不是,虛了也不是……
宋濂首先表態:「我有銜呀!殿下家中的西席呀,我給你的世子們講四書五經,這是正經事,別的我也干不來。」
朱元璋說:「照理這也應有封號的,少傅、少保啊,太傅也不為過,我朱元璋不也聽先生你為我講《春秋左氏傳》嗎?」
宋濂說殿下的第六子也已出生了,他是不怕失業的。將來總得有人修史吧?他想日後去修史。
「你不能奪我飯碗啊!」劉基說他早想好了,日後他當太史令,和司馬遷一樣。
朱元璋卻不喜歡劉基自比太史公。《史記》雖寫得好,太史公本人卻太凄慘,何況,人們不是說:如果左丘明不瞎了眼,就寫不出《左氏春秋》;司馬遷不被人閹割了投入獄中,也寫不出《史記》來。他希望在他治下的史官們可以快快樂樂地修史。
劉基說:「秉筆直書的史官是要被殺頭的,好在修史都是隔代修史,我修《元史》,礙不著當今。」
宋濂說:「也不盡然,借古諷今而被殺頭的也不少見啊!」
劉基說:「看來我這碗飯也吃不安穩了。」
朱元璋大笑說:「其實伯溫先生當丞相、當太史令都是駕輕就熟的,我冷眼觀察,先生最能勝任的當是監察御史。」
「殿下這可找錯人了。」劉基說,「我怎麼從來沒發現自己有這份天才?」
宋濂說:「你還真行。」
「你害我呀?」劉基狠狠瞪了他一眼。
朱元璋說:「眼下就有一樁案子,這次統兵去打張士誠,伯溫先生就不要去受鞍馬勞頓了。」
劉基笑著猜,一定有比鞍馬勞頓更苦的差事讓他干。
朱元璋說:「人都說先生料事如神,請猜猜看。」
劉基故意打諢:「不會是讓我到大都去當說客,勸元朝至正皇帝讓出金鑾殿給別人坐吧?」
朱元璋說:「先生真能開玩笑,那不成了與虎謀皮了嗎?」停了一下,他說,「二位先生想已有所耳聞,有幾個御史聯名告了朱文正。」他的目光在二人臉上盤旋,顯然要聽個說法。其實劉基早猜到朱元璋兜圈子必是為此事了。
宋濂故意輕描淡寫,說朱元璋未免小題大做,文正年輕有為,也可能在小事上疏於檢點。殿下也不能不想到有人妒嫉,樹大招風,這是常識。
劉基卻在一旁笑。朱元璋問:「先生笑什麼?」
「我笑宋濂說人好話說慣了,張口就來。」劉基說。
宋濂不悅道:「這叫什麼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豈可強求一律?」
朱元璋問劉基:「先生以為如何?」
劉基說:「這好比一支毛筆,上面刻著四個字:『小大由之』。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但要大要小全看殿下的意思了,豈可問我。」
朱元璋頗為不快道:「我是要秉公執法的,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先生都忘了嗎?」他聽這「小大由之」特別刺耳。
劉基說:「『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同樣是古訓啊,這不也是小大由之嗎?記得當初殿下因朱文忠濫殺美女事,已經把他下到牢中準備問斬了,後來不是也放了嗎?」他揭這個老底,未嘗不是對朱元璋的諷諫。
「先生你不能這樣說呀。」朱元璋強調當年放了朱文忠,實在是因為自己覺得應從大局著眼,不是殺幾個人的事。
劉基不想深談下去,笑道:「所以連我也是小大由之呀。」
朱元璋說:「我知道你想什麼。是啊,可能犯法的是我的親人,投鼠忌器,派誰去都是個令人左右為難的差事,想來想去,只有兩個人合適。」
宋濂立刻替朱元璋圈定了人選,一個是伯溫,另一個當是胡惟庸、陳寧當中的一個。
劉基對宋濂說:「你這人好獃。」
宋濂說:「我怎麼呆?那胡惟庸怎樣被殿下看上的?不是由於剝人皮剝出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寧國縣嗎?陳寧不是因為用酷刑整飭吏治,才有個陳烙鐵的綽號嗎?這都是不徇私的廉吏呀。」
劉基說:「酷吏並不等於廉吏。我說你呆,是因為殿下選的兩個人,一是我,另一個是你。」
宋濂不信,目視朱元璋,說:「不會吧?這怎麼可能!」
朱元璋大笑。
宋濂問:「真讓他言中了嗎?」
朱元璋說:「一點不錯,我想我不用多費口舌,再說什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