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萬三一屁股頹坐下去,恨恨地也是無奈地想,這朱元璋和有錢人有仇怎麼的?不就是放狗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嗎?
同樣的話,幾乎同時出在宋濂口中。
「真有點與富翁為仇的意思。」宋濂一邊下棋一邊說,「今天處置錢萬三太過,傳出去好嗎?天下富人誰還敢來巴結吳王?」
劉基也不喜歡錢萬三,渾身上下銅臭味,也著實可惡!他利令智昏,居然想和吳王爭高下,要在城門匾上留下墨寶……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玩笑歸玩笑。」劉基說,從國家長遠大計看,殺不殺錢萬三事關重大。必須免他一死。倒不單單是為了救他。
「你去勸吧。」宋濂搶先說,「況且他又與楊憲是親戚,你若說服不了吳王,只好聽天由命了。」
「這事我不行,」劉基說,「你得費費心。」
「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謀之。」宋濂一邊下棋一邊說,「我只不過是教書先生。」
「我也一樣,一個先生而已。」劉基說,「不過你我碗中還是有肉的。」二人又一齊大笑。
劉基早打好了主意,他二人都不必出面,他要宋濂再進宮裡給世子們講課時,順便請馬王妃向朱元璋進言就行了。
宋濂說:「虧你想得出,真是個好主意。吳王對馬妃的話不說言聽計從,也是要仔細考慮的。吳王對我說過,家有賢妻,男人不做橫事,他說他有今天,多是馬妃之功。」
劉基說:「這就成了。如果憑一時之義憤殺了錢萬三,將失去江山大鼎的一足啊。」
宋濂問:「吳王何以對錢萬三如此嫉惡如仇呢?」
劉基道:「當年他行乞要到錢家門口,錢萬三不但不給一碗剩飯,還放惡狗咬傷了吳王,腿上傷疤至今猶在,就等著出這口惡氣呢。」
宋濂嘆息連聲,連朱元璋這種英明睿智之人,也會因為個人的私仇而忘記大局呀。二人不禁嗟嘆不已。
四
朱元璋又在書房裡忙。
一張剛貼上去的字條是用硃筆寫的:殺錢萬三,大張旗鼓。
楊憲垂手低頭站在他面前。
朱元璋說:「這個面子我不能給你。我馬上要派人去查朱文正了,對他,我都不會徇私,何況別人!我到時候不讓你去監斬,已經是對你的寬待了。」
楊憲還想求情,他說:「我只是……錢萬三是個糊塗人,他可憐就可憐在他不知什麼是香的,什麼是臭的。」
朱元璋不為所動,冷冰冰地說:「我殺他頭,他就記住了,下輩子不要重蹈覆轍。」
楊憲無奈,說了聲:「謝殿下。」走出去了。
楊憲一臉沮喪和不平地離去。馬秀英與他走了個對面,楊憲也沒打招呼。馬秀英站住,皺眉沉思了片刻。
馬秀英走進書房後,她首先把目光投向屏風。
朱元璋正忙著寫另外的字條:「有事嗎?我還有事要找李善長他們議一議。」
馬秀英說:「我沒事。」她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像突然發現似地指著紙條說:「殺錢萬三?這人不是富甲天下嗎?」
朱元璋反應冷淡,他說李善長正在起草律令,可沒有富人免死這一條。
馬秀英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記得,是這個錢萬三出巨資修了金陵的外城、內城和八座城門,他犯了什麼過失非要殺呢?」
朱元璋扔下筆,恨恨地說:「他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支配天下了!他竟然要我留出幾個城門的匾額,由他來題寫,他想和我一起千古流芳!可笑而又可惡。」
馬秀英笑了起來,說:「是可惡。可惡不等於可殺呀。他這種人,胸無點墨,他說出這無禮無狀的話來,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犯了什麼大忌。殿下何必與這種愚人計較呢?」
朱元璋說,他到處稱他富可敵國,這就不是祥兆。一個國家為有錢人左右,大家都崇拜金錢而不畏官,不畏王權,那還了得!朱元璋非殺他不可。每到陰天下雨,錢萬三放狗咬他腿留下的傷疤就會提醒他,不能輕饒了為富不仁者。
馬秀英說,法律嚴明,殺不法者、犯法者,卻沒聽說殺不祥者、殺誇耀財富者。這是最淺顯的道理,殿下怎麼沒想過?
朱元璋頓時怔住,忽然有所悟,問:「你是有備而來?是來替人當說客的?除了楊憲,沒有別人。」
「真不是他。」馬秀英說,方才在門外我倒是看見他了,垂頭喪氣的。他連招呼都沒打,天下現在還沒到最後定局,殿下不再需要人心了嗎?不管窮人心、富人心,我看都不可少的。錢萬三所求,不過是虛名而已,人家花了那麼多銀子,給個虛名,既滿足了人家的虛榮心,又顯示了殿下的大度、寬容,這樣一舉兩得的事,刻意去求都求不到,送上門來的非但不去做,反倒要殺人,這真不像你朱元璋所為。馬秀英只說到這兒,再多朱元璋會煩了。
說罷馬秀英走了出去。朱元璋顯然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呆了良久。
他一點都不懷疑馬秀英有私心。她與錢萬三無親無故,又素不相識,為他求情何用?錢萬三不同於朱文正,真正與她無涉。這麼一想,她是真心為社稷江山而來進言。換句話說,是替他朱元璋的得失成敗著想的。
朱元璋必殺錢萬三的念頭開始一點點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