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聖人,也不願別人揭他的短處,何況聖人也都是為非聖人所用的。這就是亞聖在洪武皇帝面前的下場,不好用,便棄之,如棄敝屣耳。
一
令朱元璋顏面掃地的如悟和尚也攪了文武百官的雅興,本來大家有好多大事要啟奏的,現在卻不得不早早散朝。
出宮的路上,劉基與宋濂落在後面,邊走邊談。
宋濂說:「可憐的和尚,太不識時務了。」
劉基說:「看起來,即使是聖人,也不願別人揭自己的瘡疤。」
宋濂說:「從前皇上自己也常說他當和尚、行乞的事呀。」
劉基看得更透闢,有些大人物,自己可以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但別人只用十分之一的言辭說他,他也會惱羞成怒。自己說,可以視為自謙、自省,是美德,別人說了,卻難免有攻擊、毀謗之嫌,那是感情上接受不了的。
宋濂有同感,所以他從不說人之短。
劉基認為,皇上從前說自己是苦出身,是激勵將士,那時他還沒稱帝,還不需要絕對的尊嚴。現在畢竟不同了。這話說得宋濂不勝嗟嘆。走了一段路,宋濂突然說:「我看李善長有失寵的可能。」
「因為李彬嗎?」劉基問。
「是呀,」宋濂說,「今天皇上夠不留面子的了,而且從李彬開頭,把貪官的皮剝下來填上草,擺在公堂上,這夠兇殘的了。不過,你倒是風光了。」
「你又來說風涼話。」劉基說,「我這風光是用冒犯別人和樹敵換來的,我不過是對了皇上要懲貪官的口味,有一天會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的!」
說起朱元璋對孟子的深惡痛絕的態度,特別是公然要刪削《孟子》的想法,令他心痛,令他驚訝,卻又無可奈何。
宋濂說:「我一向以為皇上通情達理,沒料到他對孟子如此仇恨!怪不得我給太子和皇子們講《孟子》時,他總是刁難,限定章節,只是那時並沒有這樣發狠。」他認為唐太宗李世民相對來說更可親些,他懂得「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
劉基雖也不贊成朱元璋這樣對待亞聖孟子,卻認為朱元璋敢於搬開任何擋他路的石頭,哪怕冒天下文人反對的風險,這是需要勇氣的。
劉基明白,孟子的重民主張,特別是暴君放伐論,他更是不能接受了。皇上對於歷史上的湯放桀、武王伐紂,肯定認為是弒君,但孟子說殺一獨夫,不是弒君。既然皇上這麼在乎孟子,這就是信號,至於是什麼信號,他沒有明言,宋濂知道不是什麼好信號,他不免浩然而嘆。
一石激起千層浪,朱元璋發出的信號,在另外一批人當中同樣有不比尋常的反響。
散朝後,胡惟庸、陳寧和楊憲不期而然地來到丞相府,聚到了丞相周圍安慰,也未嘗不是同病相憐。這並不能掃掉李善長的一臉晦氣。
楊憲萬萬沒想到,皇上要把孟子牌位從聖人廟裡趕出去,他認為這會使天下讀書人恥笑、心寒。他主張要設法諫勸。
胡惟庸卻認為多此一舉。孟子,死人也,哪有閑心去過問死人的事!他倒認為今天丞相受委屈了,大家臉上都無光。
這句話勾起了這群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心境。會說話的胡惟庸無形中把李善長抬舉為魁首,至少李善長聽了是舒服的。
李善長無可奈何地說:「這劉基不給面子倒也罷了,皇上也信他的,害得我成了庇護貪官的人,皇上今天是給我顏色看呢。」
胡惟庸勸丞相不必放在心上。皇上不單對別人嚴苛,對朱文正又怎麼樣?不犯到他手上最好了。
陳寧也勸李善長不必煩悶,丞相是國之棟樑,皇上不可一日不仰賴之人,皇上是在氣頭上,不會因這件事怎麼樣的。
楊憲建議丞相不妨上個謝罪表,來一番自責,皇上的氣也就消了。
李善長認為這個主意好,便點點頭,說:「找個文筆好的人代我寫。你們看誰行?」
楊憲說:「胡兄就是如椽大筆呀。」
「我比不了楊兄的弟弟楊希聖,他才是當今的曹子建啊。」胡惟庸又把球踢了回去。
李善長也贊成請希聖代筆,他的文字華美而委婉,看上去舒服,謝罪表不能平淡如水,刻板了像寡婦臉不好。
楊憲說他弟弟正張羅成親呢,怕不方便。
「這點時間總有吧。」李善長有些不悅。
「好吧,」楊憲說,「即使拖幾天婚期也要寫好這道謝罪表。」
陳寧問:「我聽說,令弟媳是熊宣使的妹妹?」
楊憲說:「是。」
胡惟庸誇張地說:「啊呀,京城無人不曉,都傳說熊宣使有一個絕代佳人的妹妹,想不到花落貴府。」
楊憲卻不以為然,百姓說,丑妻近地家中寶,人都喜歡美女,古往今來,因美色而招禍者太多了,翻開史書,比比皆是。
陳寧說,這如同當官一樣,人人都說官場齷齪,卻又人人往裡鑽營。
李善長嘆道:「不然怎麼會有逐臭之夫這句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
胡惟庸恭維說,還是丞相看得透。
李善長說:「你胡惟庸很得寵啊,升了參知政事,又派你去剝人皮。」
「丞相這麼說,學生真無地自容了。」胡惟庸說,「學生有今日,全是丞相栽培,提攜,沒齒難忘。至於那噁心的差事,不幹也不行,上命不可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