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奇又跪下去叩頭:「我替可憐的如悟給娘娘磕頭了。」
五
朱元璋料定,他雖聲嚴色厲地下令刪削《孟子》,貶斥孟子,可千百年來讀書人心目中的亞聖,是不易從他們心目中連根掘出的。他也明白,他不能學秦始皇,不好把《孟子》付之一炬,他不願擔個焚書坑儒的罵名。他雖知他必冒天下之大不韙,可必須按自己的意旨去做。可恨那個山東道御史游義生,居然為孟子被逐出聖廟的事,吞金死諫!這確也夠令朱元璋惱火又撓頭的了。無論如何,他認為,《孟子》的君輕民貴思想,確實是對他的皇權和尊嚴的挑戰,不能容忍,那就如敝屣一樣棄之。
他決定親自動手對《孟子》大殺大砍。
朱元璋伏案刪削《孟子》,書中用硃筆畫了個亂七八糟,寫滿了眉批、行間批,結果越砍越多,臉色也越不好看。
天已向晚,夕陽最後一縷餘暉也從大殿滑下去了,他仍在工作。
他實在累了,站起來活動一下腰身,站在屏風前看他的紙條出神。
廊上廊下靜悄悄的,武士、侍從們各司其職,站在崗位上如木偶一樣。
朱元璋忽然轉過身來,命值殿官把陳寧叫來,胡惟庸也行。
沒想到胡惟庸應聲從殿下出來,說:「臣在。」
朱元璋很奇怪:「晚朝早散朝了,你怎麼還在這兒?」
胡惟庸應對說,皇上沒走,臣不敢走,怕皇上萬一有事,來不及。
朱元璋十分滿意,點點頭,問李彬剝皮的事辦好了沒有?
「辦好了。」胡惟庸答,實草皮人就擺在了應天府大堂進門處。他盛讚皇上這一招高明。其實,貪心人人有,懼怕懲處而時時自戒,雖不是良策,畢竟是好事。能嚇住有貪慾的人,逼他們當清官。
「你說得對,貪心人人有。」朱元璋又指出他說的不夠全面,還有一種人,不是因為怕嚴法酷刑而不貪,他們心中有一個德字約束,這就是古人說的君子。
「皇上訓誨的是。」胡惟庸忽然瞥見屏風上有一張醒目的硃筆字條,是「蘇坦妹」三個字,他的腦海里立刻轉開了:這個時候,他怎麼又想起了他幾年前殺掉的江南才女?一時不得要領,需要對朱元璋察言觀色。
朱元璋問:「為殺李彬的事,李善長怎麼樣啊?很丟面子是不是?」
「他很懊悔。」胡惟庸說,「他不是上了謝罪表了嗎?」
「做個樣子誰不會!」朱元璋說,「他是老糊塗了。他是你恩人,你自然為他說話。」
胡惟庸有幾分心驚,忙說:「臣最大的恩人是皇上啊。」
「你很會說話。」朱元璋說,「李善長三天不上朝了吧?」
「他不是告病了嗎?」胡惟庸說,「他真有心口疼的病,皇上不是派御醫去了嗎?」
「也許他該頤養天年了。」朱元璋望著大殿彩繪棚頂,像自語似的說,胡惟庸嚇了一跳,眨著一對小眼睛思索了半天,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人老了是犯糊塗,人家劉基決心替皇上懲貪除惡,他李善長應當站出來拿親戚開刀才是,皇上殺兒子已有楷模在嘛。他這麼一來,自己失了威望事小,叫皇上多寒心啊。」
朱元璋掃了他一眼,他顯然說到朱元璋心裡去了。
胡惟庸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擺在桌上的那本批亂了的《孟子》,便問:「皇上在批孟子?臣已遵旨,下令天下聖殿里拆除孟子像了。書禁不禁?」
朱元璋嘆了口氣,說:「禁了不好。為禁《孟子》一事,山東御史游義生不是寧可吞金來死諫嗎?不過,今後不能讓天下人再念從前版本的《孟子》了,回頭你把朕親手刪改的拿去印行。」
胡惟庸答應著,看了看一片朱紅的《孟子》,簡直像腰斬活人鮮血淋漓一樣,令人怵目驚心。他問刪了多少?
朱元璋回答得很平淡,不多,刪除八十五章謬種流傳的言論,還剩一百七十餘章。
胡惟庸嚇了一跳,這不是刪掉三分之一了嗎?還不多!
「這都便宜他了,孟子教唆人對君不遜,豈可容忍?剩一半也行,就叫《孟子節文》。」
胡惟庸唯唯。
胡惟庸犯不上像迂腐的山東御史那樣,用自己的性命去捍衛孟夫子。別看他從小是喝孔孟乳汁長大的文人,如果朱元璋執意要把這兩位聖人全剷除,他也不會吭一聲的。
還嫌不解氣,朱元璋又說:「如果孟軻這老兒活到今天,朕非殺他頭,剝他皮填上草示眾不可。」
這更令胡惟庸瞠目結舌。
朱元璋說:「你聽孟子說的是什麼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這還有君臣了嗎?」
胡惟庸隨聲附和,說自己過去都白念一回《孟子》了,不走腦子,沒往深里想,不知其害如此之深。
對他的表白,朱元璋並不全信,畢竟聽起來不逆耳,不逆耳總是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