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來得好不突兀!二人都嚇了一跳,冷靜下來,他們不約而同意識到凶多吉少。裝瘋前,廖永忠一直請求陛見洪武皇帝,朱元璋始終不給他機會,似乎有意冷漠他。那今天為什麼一反常態,反倒屈尊移駕上門來看他呢?
除了「刺探虛實」,不會有別的解釋。廖永忠嚇出了一身冷汗。
見弟弟發愣,廖永安拄著棍子站起來,說:「快,去接駕。」他悄聲對弟弟說,「一定要裝得像,皇上可不像家裡上上下下那麼好騙的。」
廖永忠點點頭。
廖永安躬著腰一瘸一拐地出來迎駕時,大門已洞開,朱元璋已經下了轎子。他拉起跪地艱難叩頭的廖永安說:「快起來,你這個樣子了,不必行此大禮。」
皇上走中間甬道,廖永安走旁邊便道。後面有胡惟庸跟著。
朱元璋問:「永忠怎麼樣啊?聽說得了怪病?」
「可不是,」廖永安說,「能吃能喝,就是人發傻了。什麼都忘了。」
「太醫不是來看過嗎?」朱元璋問。
廖永安道:「太醫來過三四位,都說不準這是什麼病,有的說是癔病,有的說是衝撞了神靈,有的說是狐仙給迷住了……我看,整個人是廢了。」
朱元璋一邊說了些慰勉的話,一邊隨廖永安走進廖永忠的卧房。沒等邁門檻,朱元璋便皺眉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令他喘氣都不勻。
廖永忠正在吃飯,朱元璋進來時,見廖永忠正把手伸進粥盆里抓粥吃,也不怕燙,手燙得紅了,稀飯糊了滿臉,下人忙去制止:「我用勺喂老爺吧,看手都燙壞了。」
朱元璋站在門口,顯得很憂傷地說:「幾天不見,病到這地步了嗎?」
廖永安說:「永忠,皇上來看你了!快下跪!」
廖永忠不認識似的望著朱元璋傻笑,不下跪也不說話,只顧去抓粥吃。廖永安想按著他跪下。
朱元璋走過去,制止了廖永安:「他都這樣了,還拘什麼禮節。」他抓過廖永忠的手看看,燙起了水泡,朱元璋心疼地說:「快,弄點醬來抹上,他都不知道疼了。」
朱元璋坐在廖永忠對面,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是誰?」
廖永忠嘻嘻地笑著說:「認識,你不是玉皇大帝嗎?我給你的金童玉女梳過頭。」
朱元璋嘆了口氣,說:「好可憐。」又轉對廖永安說,你們兄弟倆,投奔我也十幾年了,立下過汗馬功勞,今天落得這樣慘,心裡很難過。問他們老家是在廬州吧?
廖永安回答是在廬州鄉下。
朱元璋面諭胡惟庸,讓戶部支出銀子來,在他們老家修房子,給他們置辦一千畝地。又轉對廖永安說:「回去吧,好好頤養天年。有什麼需求,隨時來見朕。」
廖永安又要叩頭,朱元璋制止了他。朱元璋起身,廖永安推了弟弟一把:「永忠,皇上要走了,說句話呀!」
廖永忠咧開大嘴一笑,說:「天篷元帥要出征了?那我打先鋒!」
朱元璋搖頭嘆了一聲,向外走。他看了一眼跟在側後的胡惟庸說:「病得不輕,這不是廢人一個了嗎?」
胡惟庸說:「他再也不是從前的廖永忠了。這樣也好,乾淨。」
朱元璋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正是朱元璋的心裡話,出於胡惟庸之口,又令他討厭、生疑。是啊,廖永忠一瘋,謀殺龍鳳皇帝的無頭案將真的永遠無頭了,讓火眼金睛的太史們去望洋興嘆吧。朱元璋心底其實在為廖永忠慶幸,他這一瘋,成功地躲過了一劫。不然,儘管朱元璋不忍心,也不會留下這個活口在人間,就如同廖永忠沒有讓那兩個鑿沉了小明王坐船的水賊存下活口一樣。現在朱元璋放心了,心安了,這是他最期望的,兩不相傷的結局。
四
無獨有偶。不是為孟子遭貶而有吞金死諫的山東道御史嗎?今天又來了一個抬著棺材冒死上疏的刑部尚書。
上朝時分,他把一口黑漆閃亮的棺材擺在了奉天門外,這令朝臣們人人側目。
侍衛們全都圍過來,不準抬棺者再往前走。
一頂大轎里下來一位官員,他就是刑部尚書錢唐,一臉正氣,毫無懼色,見皇宮侍衛們想把棺材弄走,他大吼了一聲:「住手!」
侍衛們又惶惑又無奈,錢唐說:「老夫是刑部尚書錢唐,今天來冒死上諫,一死而已,這是老夫的棺材,你們誰敢攔擋?」
這一說,沒人上前了。
一宮門使迅速跑入殿中。
錢唐邁著方步徐徐上殿。
朱元璋正與群臣議事,宮門使上殿來報:「刑部尚書錢唐抬著一口黑棺材擺在了奉天門外。」
朱元璋大驚,眾臣更是驚得轉身向殿外張望。這時錢唐已大義凜然上了殿,朗聲說道:「陛下,臣錢唐有大事要奏。」
朱元璋沉靜下來,滿臉怒氣地問:「你抬著棺材是來死諫?你把朕當成昏君了嗎?」
錢唐立於階下,說:「抬棺自隨,自不怕死。臣豈願意死!但如陛下不納臣諫,臣願一死以謝先賢。」
朱元璋一下子明白了:「你是為孟子而來?」
錢唐道:「正是。」接著他慷慨陳詞,孔孟是千百年來讀書人心目中的聖賢,其書是志士欲救世弊所必讀,儒學大師朱熹將其編入《四書》以來,在讀書人心目中神聖無比,今吾皇將其刪得體無完膚,且將孟子趕出享廟,這是對先賢的冒犯,他叩請皇上三思,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