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說:「也許躺到棺材裡也不會醒。」
三
謹身殿內外靜悄悄的,只聞刻漏的漏壺聲均勻地響著。
朱元璋老老實實地端坐著,只偶爾拿起案上的書看上幾眼。離他三尺以外,有一個留長髯的老畫師在為朱元璋畫像。這已是七易畫像師了。
因為緊張,畫師的手抖得厲害,不時地抬起袖子擦汗。他能不害怕嗎,在他之前,因為畫像惹怒了皇上,獲罪下獄的已經好幾個了。他筆下的畫像已基本成形,倒酷似朱元璋,一對招風耳,飯勺子般的下巴。
他想盡辦法把飯勺子般的下巴改得尺寸小些,卻越改越不像,只得重新把下巴加長,卻又怕朱元璋嫌丑,真是左右為難。
胡惟庸站在他身後,一邊看一邊皺眉頭。
畫師討好地向胡惟庸笑笑,問:「像嗎?」
胡惟庸模稜兩可地說:「畫完了才看得清楚。」他心裡暗自為畫師叫苦,又是一個倒霉蛋。
畫像已完成,畫師跪在地上,雙手舉畫過頂呈上。胡惟庸把畫接過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正在揉腰的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的臉登時拉了下來,但他忍著暫時沒有發作,扭頭問胡惟庸:「這是朕嗎?」他沒有直言畫丑了他,在像與不像上做文章,胡惟庸一聽便懂了。
胡惟庸察言觀色地品評,雖有幾分像,總的說來失真了,把皇上畫丑了,一點威儀沒有。這一說,畫師登時面如土色。
朱元璋三把兩把扯爛了畫像,擲於畫師頭上,說他是有人指使專門來醜化皇上的,說他是陳友諒、張士誠的死黨,或是元朝的餘孽。
畫師嚇得篩糠,一迭聲大叫:「冤枉啊!小民是一番好意呀,皇上不滿意,小的可再畫十張,八張,不會嫌煩的。」
朱元璋說:「你不煩,朕煩了。來人啊,把這狗東西關大牢里去!」
上來兩個武士,一人扯住一隻胳膊,拖死狗一樣把大嚎大叫的畫師拖下去了。
朱元璋還不算完,追究是誰推薦的。
胡惟庸說:「是李善長。他也是一番美意。」
朱元璋說:「都沒安好心。」
胡惟庸勸慰朱元璋,聖上別急,也不必生氣,最好的畫師已經找到了。
朱元璋驚喜地問:「李醒芳嗎?他在哪裡?快叫他來。他一定能畫得好,達蘭的像畫得比真人都好看,那才叫栩栩如生。」
胡惟庸說他這人生性清高,不畏權貴,希望皇上對他以禮相待。
朱元璋倒很有幾分禮賢下士的味道,有能耐的人,不怕他清高,也不怕他尖酸刻薄。劉基清高不清高?刻薄不刻薄?朱元璋不是從來不說一句重話嗎?
「這樣就好了。」胡惟庸說他已派人跟蹤他好幾天,才摸准了他的下榻處。皇上如能親筆手書一信,那就是天大的榮耀,他會欣然前來。
「這是極容易的事,朕馬上寫。」朱元璋早打算好了,如果畫好了,讓他為朱元璋的父母親、祖父母、曾祖父母都畫一張,好供奉在太廟裡。
四
李醒芳和楚方玉在鼓樓後面靠近兵馬司的客棧租了毗連的兩間房子,鄉試前他們就在這蝸居中準備文章,其實他們除了作畫、吟詩和品茶彈琴,幾乎沒認真備過功課,自信是他們的共性。
屋子雖簡陋,卻掛了很多出於李醒芳手的山水畫。
這天楚方玉正在寫文章,一手工整的蠅頭小楷。
李醒芳過來看看,說就憑她這一手絹秀的繩頭小楷,高中准沒問題。告訴她這一場的主考、副考果然是劉基、宋濂。
楚方玉說:「朱皇帝如果善於用人,本應在劉基、宋濂、陶安幾人中圈選。」
李醒芳說,當年會稽山下的吟詠盛會上,他們對楚方玉的詩文大加稱道,可惜當時楚方玉人沒去,從那以後才有楚蘇之稱。所以他斷定,她的文章一定受他們青睞。
楚方玉倒不是迷戀仕途,她是要為女人爭一口氣。一旦她中了兩榜,她就申明自己是女的,讓那些鬚眉男子蒙羞。
「那你可是犯了欺君之罪。」李醒芳拿起她的文章看著,稱道文章既有風骨?熏又有沁人心肺的清新之氣,一掃腐屍味。
楚方玉說:「多可憐啊,沒有別人誇我,只好你來包辦。」
李醒芳說他這幾天眼皮總是跳,他擔心胡惟庸會找上門來。自從那天在貢院門前與胡惟庸猝然相遇後,他就擔心被胡惟庸糾纏不休。楚方玉更反對他去為朱元璋畫像。
楚方玉說:「你千萬別去。那是殺頭的差使。」
「可不是。」李醒芳說前天他到棲霞畫派鼻祖魏雲鶴老先生家中去,老先生正收拾行李準備逃亡。
「怎麼了?」楚方玉問,「犯了什麼罪?」
「哪有什麼罪!嚇的。」李醒芳說,京城先後被叫到宮裡去的畫師有六個了,兩個挨了板子,四個下了大牢,罪名都是醜化當今皇帝。
楚方玉很不解一個睿智英武的皇帝,怎麼也這樣糊塗呢?丑就丑嘛,醜人即使被人畫成了美男子,也是畫餅充饑而已。
李醒芳說這是人的本性啊,人都願聽美言,忠言逆耳,過於逼真的畫像也刺人眼目。
楚方玉說:「這一切都因為他太丑了,是嗎?」
李醒芳哈哈大笑:「一語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