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的致仕與眾不同,同時履新,這是體面的結局嗎?女傳臚給皇上開的一副葯,皇上看來是劇毒。吊在轆轤上的愛情本來就是三玄的。
一
李善長一直處於惶惶然的噩夢中。李彬事件使他日漸失寵,楊憲出事,雖未直接牽扯到他,但首輔有逃不脫失察之過。向湯和借用三百兵丁做工匠的事,以及那桶出自他家陰溝的臭泔水,叫他喘不過氣來。
他只能消極地等待,有一天皇上會厭煩地擺擺手,讓他回家去抱孫子。
朱元璋早該下決心處置李善長了,敲打他、冷淡他,也算一種暗示,他希望給李善長一個體面的結局,由他自己叩請告老致仕。可這個李善長居然硬扛著,死豬不怕開水燙。
朱元璋剛剛寫完「李善長」三個字的紙條掛在屏風上,胡惟庸到了:「皇上叫我?」
這已是掌燈時分了,太監正在殿里殿外點起明燭來。胡惟庸用眼一溜,就看到了那張字條,但他不動聲色。他早摸透了朱元璋的心思。
朱元璋像是對胡惟庸說,又像自言自語,這人老了一定昏聵嗎?不然怎麼會有老耄昏聵這個詞呢?
胡惟庸說,有的人老,是從軀體上老,有的人是從心上老,前者不能算老,心態老朽了,才是昏聵了。他的呼應含而不露,意思卻到了。
朱元璋又問他昏聵和利令智昏有何不同?這當然也是明知故問。
胡惟庸說,利令智昏是壞人,昏聵不是。他料想朱元璋是在往李善長身上引。
果然,朱元璋說,李善長大興土木,又包庇李彬,與楊憲勾勾搭搭,向湯和借兵肥私,是昏聵還是利令智昏?這問得太具體了,叫胡惟庸很為難,但他不能給朱元璋一個落井下石的印象。誰都知道,李善長朝不保夕,在相位上呆不了幾天了;最有可能接替他,也最為李善長鼎力推薦的楊憲又是那麼個下場,胡惟庸的晉陞幾乎是人人都看明白的了。越是這種時候越該謹慎,不能給朱元璋一個急不可耐的印象,更不能使人感到他胡惟庸不擇手段。反倒是應當說恩人李善長几句好話。胡惟庸了解朱元璋的脾氣,他決不會為幾句不咸不淡的好話的所左右而改變決心,這好話也就無傷大雅,也無損他的升遷了。
胡惟庸說,丞相當然不是利令智昏,連昏聵也不是,是被人蒙蔽,一時糊塗。
「你到底向著你的恩師。」朱元璋便明言了,他確實老了。朱元璋想暗示胡惟庸,要讓李善長自己提出來告老還鄉。
胡惟庸說,李丞相不同於別人,是開國元勛,功勛卓著,即使真的老朽了,擺在那裡也好看。這個「擺」字用得極有學問,朱元璋聽了很舒服。
朱元璋決心已下,如果有人自恃有功,為所欲為,那朕會毫不猶豫地讓他回家抱孫子去。
胡惟庸眼裡閃過亮點,卻一閃即逝。他用憂慮的口氣說,他走了,楊憲處死了,朝中還真找不出能代他為相的人了呢。
朱元璋脫口而出,叫他和汪廣洋干。
胡惟庸誇張地瞪大眼睛,半晌才跪下去說:「皇上請三思。論資歷、論才幹,臣都不配,百官攻擊我倒無所謂,到時候會說皇上不會選賢任能,有辱皇上名聲。」
朱元璋說:「朕只要做了,就不後悔。你起來,朕告訴你,朕早有重用你的意思,有人說你雖精明幹練,卻叫人看不透。也有人說你口是心非,包藏禍心,你自己怎麼說?」
朱元璋喜歡這樣當面提出不好回答的問題。
胡惟庸說得十分得體,既不自誇,也不辯解,他說自己整天在皇上跟前伺候,皇上最能看透他。臣自己說什麼都沒有用的。
「也不一定。」朱元璋說他連自己的養子朱文正都沒有看透,更不要說別人了。他用人,敢用,也敢罷。他警告胡惟庸,一旦坐了相位,有可能成為眾矢之的,也可能大權在握忘乎所以,希望他是趙普,而不是趙高。望他好自為之。
這等於是單獨對胡惟庸下了諭旨,接替李善長的相位已是板上釘釘了,多年的努力、多年的宿願、多年的抱負,總算開花結果了。他既要在皇上面前掩飾住狂喜而不至於失態,一方面又要盡善盡美地表達出對皇上的感激和忠誠,最好的辦法是流淚。他的淚腺還真幫他忙,頓時淚滿雙頰地跪在了朱元璋面前。
胡惟庸說:「陛下方才的教誨之言,我會銘記終生的。」
這時有值殿官遞上一份奏疏,原來大將軍藍玉奏報,他已率兵攻佔拉河,在那裡屯兵駐防後,想回京面奏。
朱元璋接奏報在手,對胡惟庸笑道:「哪裡是來面奏,是想媳婦了,也難怪,這些將領,這麼多年屁股幾乎沒離開過馬背。有些人還說朕重武輕文,沒有武將馳騁天下,江山能打下來嗎?今後可把輪休當成制度,讓武將輪流回來休假,或者長期駐守在邊塞的,可帶妻小。
胡惟庸稱頌這個辦法可安武將之心,也盡人情,他願領旨去辦。
二
李善長還是識趣的,一經得到朱元璋的暗示,立刻連夜上了一道表,稱自己年邁體衰,精力不濟,繼續為相監國,會誤了社稷,故再三懇請告老還鄉。
朱元璋在早朝的時候,叫值殿官當眾宣讀了李善長的辭官表。朱元璋說李善長功在社稷,不准他致仕,再三慰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