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秀英把太醫拉到一邊問,究竟要不要緊?
御醫也沒把握,病人年紀大了,又是痰厥,一口氣上不來,也就過去了。看看這副葯下去,如痰通了,就不要緊了。
張氏喉間忽然咕嚕嚕作響,御醫臉上露出喜色,說:「有痰了。」忙拿痰盂上去。
御醫從張氏喉嚨里引出一口痰來,她的臉色立刻紅潤了,且睜開了眼。她環顧一下屋子裡的人,說:「又把你們驚動了,快去睡吧,我沒事。」她真的掙扎著坐了起來。
郭惠忙拿了個枕頭靠在她背後。
馬秀英過去問:「娘,好點嗎?喝口水吧。」
她用勺舀了點水喂到她口中。
郭惠說:「這麼晚了,你們都歇著去吧,我在這陪著娘。」
馬秀英說:「那都先回去吧。」
人們陸續走了。
郭惠坐在小凳上,頭伏在床頭母親腳下,屋子裡只有母女二人了。張氏的手輕輕撫著女兒的頭髮說:「我這病,說不上什麼時候,一口痰上不來就見你爹去了。」
「娘,你別嚇唬我。」郭惠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娘這麼一個親人了,你若走了,我可怎麼活呀。」
「傻丫頭!」張氏說,「娘也不能跟你一輩子呀!皇上對你好就行了。」
郭惠說:「都是我爹糊塗,留了那個遺囑,斷送了女兒的一生。」她說著說著眼中湧出淚來。
張氏知道女兒並不願嫁朱元璋,是強扭的瓜。
張氏立刻辛酸地落淚了:「你別怨你父親,要怪,都怪娘一時沒主見。」
聽這話裡有話,女兒問:「娘,怎麼會怨你呢?」張氏又不說了。停了一下,張氏又說:「貪圖什麼虛名,是娘害了你!當個貴妃又怎麼樣?自從他納你為妃,又接連封了十幾個,說不定日後還要封多少。娘這不是害你守活寡嗎?倒不如嫁個平常人,小門小戶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吃糠咽菜心裡也舒服啊。」
女兒不知母親為什麼這麼說,她說:「我誰也不怨,就是這個命了。」
張氏說:「娘活不了幾天了,我這一生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父親的事,我就要去地下見他了,我怕他怪我,我不敢去見他呀。」說到這裡,張氏又傷心地流起淚來。
這引起了郭惠的警覺,她問:「娘,你有什麼大事瞞著我?」
「還不是遺囑的事!」張氏說,她臨死前說出來,女兒原諒了娘,娘才好到陰曹地府去求她爹原諒啊。
郭惠呼的一下站了起來,一時她全都明白了,兩眼可怕地瞪著,說:「娘,根本沒有那個遺囑,對不對?」
張氏又有幾分後悔囁嚅地說:「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皇上說是你爹對他說的,沒來得及寫下來。」
郭惠怒不可遏地說:「於是你們合起伙來弄了一份假遺囑來騙我,對不對?」
張氏又心疼又慚愧地抱住女兒,嗚嗚地哭起來。
郭惠推開了母親,這一瞬間,她眼裡充滿了仇恨,她站到窗前,那裡是梳妝台,她發泄地用胳膊一掃,化妝品稀里嘩啦地滾了滿地。
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剛剛放晴的天又變了臉,雷聲風聲夾雜著冷雨,雨水擊打著荷塘里的荷葉,發出空洞的音響。郭惠任雨水淋頭,她在雨中茫然地走著,走著。
不知過了多久,馬秀英帶幾個太監來了,撐著傘,用埋怨的口吻說:「到處找不著你!你怎麼在這?娘方才過去了。」
郭惠眼前的雨絲、荷塘、木橋全都旋轉起來,她竟然傻笑了一聲,咕咚一下栽倒地上。太監們忙上來攙扶。
四
朱元璋得了一件寶,是宋朝淳化年間留存下來的《淳化閣帖》,他如獲至寶,因為《淳化閣帖》的第一卷里收的是帝王書,他動了心,也想日後在本朝錄輯一卷帝王帖,劉基嘲笑他的字不行,他偏要練練。
他正在臨帖,劉基一副山民打扮進來了,他是來向朱元璋辭行的。此前朱元璋已恩准他回青田去料理老妻的喪事,還破例賞了他一百兩紋銀,朱元璋為他妻子一直未能到南京來隨劉基享福而感到愧疚。
劉基向朱元璋說:「謝謝皇上恩典,我明天就回浙江老家去辦老妻的喪事,今天特來告辭。」
朱元璋說:「快去快回,你知道,你是朕須臾不可離開的人啊。」
劉基說陛下過去有李善長,後來有楊憲,現在有汪廣洋、胡惟庸、陳寧,自己此時用不上力,已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朱元璋很不自在地說:「你是譏諷朕,還是發心中怨氣?」
劉基說:「我是什麼秉性,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朱元璋見他坐在那裡沒有走的意思,就問:「你還有事嗎?惠妃母親的喪事要辦得風光些,朕不能不去照應一下。」這等於是下逐客令,他怕劉基行前又提什麼令他為難的事。
劉基說:「我記得陛下讓我尋找江南才女楚方玉的下落。」
「找到了?」朱元璋的興奮表情旋即為失望所取代,他說:「她不是死了嗎?」
「她沒有死。」劉基說。
「在哪裡?快代朕去請!」朱元璋說他親自去請也不為過。
「有皇上這句話就行了。」劉基用意不明的笑令朱元璋提高了警覺性,「你什麼意思?」
劉基說這楚方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