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意?屈指算來,胡惟庸伏法恰恰十個年頭了,莫非朱元璋認為上次胡案就該讓李善長人頭落地嗎?
李善長豈能聽不懂?他眼前如同打了個焦雷,也只好挺著不做聲,裝聾作啞也許是上策。
朱元璋說:「上次胡黨謀反作亂,朕並不是不知道你的罪過!胡惟庸送你國寶乾坤劍和索靖字畫,他派人與你多次密謀,你至今沒有向朕說過,你明知他們作亂,卻不舉報,等著賊人殺了朕,改朝換代時當他的淮西王……」
李善長一聽大事不好,忙顫巍巍地跪下了。看起來,這一次很難逃脫滅頂之災了。
朱元璋說著說著眼淚下來了:「李善長,朕與你朝夕相處二十九年,還沒有交透你的心嗎?朕本想給你留個好的晚節,也給朕自己留點可以回味的君臣之誼,可你不要這個人格。你新修的府里居然有『天下第一人』的石碑。你是第一人,朕是第幾?」
大殿里鴉雀無聲,甚至聽得見滴水聲。
朱元璋說:「朕本想再寬大你一次,可國法不容,十三道御史們不容,百姓不容。你有個外甥叫丁斌,是嗎?」他這時才點出了要害。
李善長喑啞著嗓子說:「是,他早已不知下落。」
「他在朕手裡。」朱元璋說,「這你就當知道,你的一切都無須再隱瞞了。」
李善長叩頭不止。
朱元璋說:「大明律是你和劉伯溫領人制定的,怎麼辦?這也叫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法擺在那裡,朕也沒有回天之力。」
李善長號啕大哭,說:「善長對不起陛下,辜負了陛下的大恩,臣罪有應得。」
朱元璋說他沒有辦法。四公主也哭著來求他,駙馬歐陽綸與丁斌走私,這次也要殺頭的。他說自己是皇上,一句話就可免其死,但他不能這麼做,也只好對不起善長了。你全家,你弟弟全家,你侄子全家,都要跟你一起斬首,你一人得道,可雞犬升天,你一人造孽,也是人畜同滅呀。但你還有後,你的兒子李祺可免一死,他和朕的臨安公主流放到江浦去,你李善長不法,把朕和朕的愛女都連累了呀。
停了一下,朱元璋又說:「朕還是可憐你,不忍心看你暴屍午門外,更不會看著你剝皮實草。給你全屍,你自己了斷吧。」
滿面淚痕的李善長磕頭說:「謝皇上大恩。」他四顧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有膽量為他一辯、為他求情的。人情薄如紙,世態炎涼可見一斑,李善長還能說什麼呢?當初李存義、丁斌找他支持胡惟庸謀反,他本想模稜兩可、裝聾作啞,誰勝誰負,李善長都是元老,不倒翁,沒想到,終究還是被他們葬送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此時後悔自己不珍視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也覺得對不起朱元璋,這是李善長號啕大哭的原因。
可一切都晚了。世上最不可挽回的是自掘墳墓,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李善長用三尺白綾結束了他一生的顯要和輝煌。他家幾百口子人,除了當駙馬的兒子李祺之外,無一倖免。
相府靜悄悄的門可羅雀,已無往日車水馬龍的喧嘩熱鬧。夕陽殘照把絳紫色的暮靄塗到李善長府邸那錯落有致的黑瓦殿頂上,冷清而又晦暗。秋風颯颯地吹過,一片片黃葉墜地,在闃無人跡的院子里滾動著,備加凄涼。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朱元璋帶著皇孫朱允文來到了相府門前。
朱允文第一次到李府,他說:「這就是李善長的相府嗎?不比爺爺的皇宮遜色呀。」接著他又十分惋惜地說,可惜皇祖父斷送了他的榮華夢。
朱元璋說:「他死在他自己手上,你明白嗎?」
朱允文說他明白。法律再嚴再猛,不殺守法之人。
朱元璋很賞識地笑了。人世間大多數人都是自己斷送了自己。李善長有功,朕一直感念他。但權力能使人著魔,六十多歲的他,還嫌公爵不過癮,還要當王。他如果依然在鄉間當他的秀才,教他的書,就不會有這結局了。
錦衣衛指揮蔣獻發現了可疑的事,李善長家二門上有一塊匾一直空著沒寫字,問他家人,說是想請皇上題字的。
朱元璋便信步走了進去。
二門上方果有一塊無字匾。
朱元璋仰頭看了看,說:「拿筆來,朕為他題。」
侍從們從一間貼了封條的屋子裡取來紙筆,搬來長案,放在院子中央,朱元璋揮毫寫上「人間有戒」四個字。
朱允文不知這是何意?怎麼有點佛門味道了呢?
朱元璋自有道理,佛門有十戒,不能幹這,不能幹那,凡夫俗子就沒有戒了嗎?良心之戒、道德人格之戒、法律之戒,到處是戒呀。
朱允文深深地點頭。
這時有一個內廷官過來奏報,說涼國公到京了,他在宮門外等陛下。
朱元璋說:「好啊,去告訴太子,一起見見朕的衛青、霍去病。」他叫朱允?也去。
朱允文擔心父親怕不能動,他咳嗽,天天發燒,這幾天更重了。
朱元璋說:「太醫不是說見好嗎?」
朱允文說:「他們總是報喜不報憂。」
三
朱元璋用最隆重的禮儀迎接了從漠北歸來的藍玉,賜他坐,就坐在朱元璋一尺外的左前方,二人可促膝談心了。朱元璋還把事先寫好的一幅字給了藍玉,那是「朕之愛將當今衛青、霍去病」,一大方御印鮮紅地蓋在左下角,藍玉真有點受寵若驚了,可他那根警惕的神經一點也沒有放鬆,連晉見皇帝,他懷裡都揣著暗器,時刻提防被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