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睁大眼睛,一时说不出话。
“你女儿的遇害地点就在瓦胡同浴室。”
张雄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没有任何光彩,在听到“瓦胡同”三个字时,他瞬间老了十岁。
“我去看下我老婆。”不知所措的张雄犹豫一阵子,吐出了这句话。
郑新见宋诚对自己点头示意,便带着张雄出去了。宋诚大出了口气,拨了拨头发,一声叹息,此时郑新进来:“他听到瓦胡同三个字,脸色都变了。”
宋诚猛喝了口水,真相对张雄过于残忍,但他只能如实告之,这就是残酷的人生。
“王大宇可能就是凶手,否则巧合实在太多了。”郑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警校的课白上了吗?一切以证据为准。”
郑新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门被推开,张雄回来了。“是我害死了王国力和他的儿子。”张雄坐在椅子上。“那是一场意外。”宋诚宽慰。
张雄摇摇头:“这场意外有我的原因。”
刚刚回到所里的马小文在房门外停下了脚步,听着他们的谈话。眼下马小文有些力不从心,父亲的病情让他心生焦虑。
“国力是我的发小,国策成立的时候,他借了我一万块。后来公司经营得很顺利,账上钱多了,我为了表示感谢,还了十万块给他。可没过多久,他就跟我说自己要开浴室,想借二十万块。我知道这钱肯定要不回来,只给了十五万。后来才知道这浑小子不光从我这儿要,还问他哥要,把他哥给儿子看病的救命钱都骗走了。”
“你认识王国章的儿子?”宋诚有些吃惊,外面的马小文也把脑袋凑近透明玻璃。
“小时候见过几次,身体不好,怪可怜的。章哥比我们大几岁,小时候有人欺负我,都被他拦下了。所以听到他的钱被国力骗了,我就把钱给了章哥,说是国力还的。国力跟他哥就不像一个爹妈生的,很不好打交道。瓦胡同拆迁的时候,只有国力是我亲自去谈的。我想着,发小感情一场,如果我不去,会让他丢了面子。当时我已经想好了,除了政策性补贴,我再私下给他一倍的赔偿,但万万没想到,”张雄停住,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下今天的第一口水,“他要求以中庭位置东首一到十层的房子做赔偿,每层的面积都要按他浴室面积的两倍算。”
这段话让现场的人极为吃惊,大家多少听说过钉子户坐地起价,或是提出什么离谱要求的事情,但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狮子大开口的。三年前江城房价已经高起,以瓦胡同的地段,按每平方米两万五千元、浴室面积二百平方米计算,那么每层的价值将高达一千万元,十层就是一亿元。
大家还在心算这些数字时,张雄继续说道:“他甚至威胁,如果不同意,就去举报我偷税漏税。其实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们原本就是奔着上市,奔着成为江城标杆企业去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把财务做得特别正规,为的就是以后少点麻烦事。我心痛的是,你的浴室是用我的钱开的,你骗你哥的钱是我给你补上的,我还准备了两倍的赔偿金给你,却换来这样的无理要求和威胁。我当时特别难受,就故意不理他,想等拿到可以拆迁的文件后,直接过去拆。因为这小子从小就怂,等拆完后,我会再私下给他补偿款。这样做也算给他点教训,
给我自己出口气,但我没想到他会死在那里。还有他儿子,那娃特乖,每次见我都“叔叔、叔叔'地叫个不停。”张雄眼泪又流了下来,喃喃自语,好像是在跟王国力说,“我不该这么情绪化,我该多和你谈谈,你开那么离谱的价码,不就是在给我还价的空间吗?是我害死了你们父子。”
郑新小声问宋诚:“这个我们还要追究吗?”
“当时已经追究过了,从法律角度讲,张雄没有过错,99%的瓦胡同村民都签了拆迁协议,相关部门从整体利益出发,依据法律,做出了对浴室的拆迁决定,只是没想到王国力竟然会跑到铲车前面。这是个意外,相关人员也依法做了处理。”当时宋诚和马小文就在现场。
沉默片刻,宋诚看张雄的情绪渐渐恢复了,问道:“你知不知道,王国章的儿子王大宇和他叔叔关系怎么样?”
“不清楚,但国力媳妇一直看不上国章家,国力跟着也淡了,这两家的关系全靠章哥维系,章哥过世之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来往了。”
“王国章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大宇看病要花钱,我几次给章哥钱,都被他拒绝了。后来我帮嫂子找了份还算稳定的工作。章哥过世之后,嫂子身体就垮了,没几年也走了。”张雄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们一直在问章哥和他儿子的事情,他们和怡然的死有关系吗?”
“我们到达案发现场时,发现王大宇在你女儿尸体旁边,凶器上有他的指纹,是本案的嫌疑人。”宋诚说得很平静。
张雄闭上眼睛,把头深深埋了下去。“王大宇认识张怡然吗?”
张雄木然地摇了摇头。
“王大宇会不会替他叔叔报仇?”
张雄抬起头,目光呆滞,许久又摇了摇头。
问询结束后,郑新帮忙叫了辆出租车,宋诚看着张雄、任燕夫妇离去,就见马小文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说:“各种巧合。”
宋诚将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好像有关联的人都牵扯在一起了。”
马小文吐出一口烟:“之前线索全断了,照理说,王大宇能说出穿白色上衣这么明显的特征,那么俞笑也应该看到这个人了。”
“俞笑?”宋诚愣了愣,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距离与朱鹤的晚餐约会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俞笑本打算找家咖啡厅把手头的工作做完,但坐下后又改变了主意,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只想静静地坐着,等待约会时间的到来。
不看书,不看视频,不联系任何人,就这么坐着,俞笑提醒自己。这让她感到很愉快。邻桌是两个小姑娘,一只手机放在樱桃色的蛋糕旁边,没关音量,听声音就知道她们在看一部浪漫的爱情喜剧。小姑娘看得哈哈大笑,一个说:“这个霸道总裁路线一点也不套路,能这么狗血也不容易了,不过男主倒是怪可爱的。”
另一个说:“就是。少女心又爆棚了,你没看到我的嘴角又上扬了吗?”二人不停地相互打趣。
俞笑对这类电影向来不感冒,自认为和这些小姑娘有着不可言说的代沟,但此时她却很想拿着一块樱桃色的蛋糕加入她们的行列,一起看电影。
时间刚过五点,俞笑准备从咖啡店出发,虽然这里距离约会地点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但她还是决定保险起见,早点出发。
朱鹤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还在擎天集团附近,俞笑脱口而出,说自己还在楼下,并且没有开车。其实她刚把车开出停车场。电话结束,她当即折了回去。熄火后,她反复检查发型和妆容,可总觉得哪里有疏忽。她反复提醒自己,俞笑,这只是和一位普通客户吃饭而已。但随后又笑了起来,因为这是一个连说谎者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
朱鹤很快就到了,并提议俞笑陪他去一趟运动品商店。这家店俞笑并不陌生,就是她上次来过的那家,连营业员都是同一个人,这让她瞬间感到不舒服,又想到了瓦胡同中的案件。
女营业员热情地招待朱鹤:“朱先生,你要是再不来,我帮你预留的鞋子都要被其他老客户抢走了。”
“谢谢你,之前推荐给我的鞋子都非常棒,膝盖没有再疼过。”
女营业员笑得很开心。朱鹤走进试衣间前,叮嘱俞笑也挑选一下。女营业员对她的态度并不热情,俞笑索性坐在一边等朱鹤,她心道,只要女营业员没认出自己就好。
朱鹤试了两套衣服,一套长袖,另一套短袖,都非常完美,他身材健硕,肌肉恰到好处。
“真的非常适合你。”女营业员的夸奖抢在了俞笑前面,但朱鹤还是问起了俞笑的意见。
“非常好。”俞笑附和。
女营业员蹲下身为朱鹤系上鞋带:“这是最新的缓震跑鞋,用上了业内缓震跑鞋的前沿技术,触地冲击越强,反馈能量越多,国内外很多明星都是这款跑鞋的忠实粉丝。”
朱鹤走了几步试了试:“太棒了,就像踩在……”他只说了半句,笑而不语。“像什么?”俞笑有些好奇。
女营业员说:“哈哈,很多粉丝将这双鞋戏称为踩屎鞋。”
在朱鹤的一再要求下,俞笑也试了一双。这双鞋和她上次买的一样,但她还是装出第一次穿的模样,她听到朱鹤对女营业员说:“本来前几天就想跑步的,不巧工作出了点儿状况,所以今天才有时间来拿。我这几天可是心心念念想要运动,但没有新鞋子的保护,膝盖旧伤会复发,就一直忍着,可把我憋坏了。”他难得说那么多话,把服务员乐得合不拢嘴。
俞笑系鞋带的动作迟缓下来,太好了,那天他没有去瓦胡同,她感到脚上的鞋子更加轻便了。但随后又感到小小的失落,那也说明自己在警方面前的保密对朱鹤而言没有价值,她多想为他做点事情啊,哪怕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朱鹤埋了单,包括俞笑的那双。
二人乘扶梯下楼时,一对母女从二楼乘扶梯迎面而来。
“谢老师!”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大声喊着,无疑是在喊朱鹤。
女孩扯了扯妈妈,指着朱鹤道:“妈,你快看,是谢老师呀!”样子十分兴奋。母亲不为所动:“小寒,你认错人了,这不是谢老师。”
“怎么可能,这就是几年前来给我做家教的谢老师呀!”女孩一副着急的模样。在两组人交汇的时候,面对眼前这对母女,朱鹤一脸冷漠,并不理会。
“谢老师!”女孩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小寒,你认错人了。”那位母亲边说边看向朱鹤,眼里有着俞笑看不懂的笑容。
料理店开在写字楼后巷,非常低调,没有排队的人,没有大幅的海报,只有迎风飘扬的店招,进去后,却是另一个天地,犹如置身日本街头餐厅,简单干净又很有味道,与俞笑在日剧里看到的布置一模一样。
一个四十多岁的日本男人上前和朱鹤击掌招呼,朱鹤介绍说,他叫佐藤,是这家店的老板。他的中文虽不标准,但俞笑还是可以听得懂,清爽、干净的气场与朱鹤很是接近。
二人在佐藤引领下就座,餐厅内已座无虚席,朱鹤解释说佐藤只接受预定,不接散客。
跟俞笑以往去的日料店不同,这里的日式氛围非常浓重,恍惚间会产生远在日本的错觉。
“佐藤家在日本经营了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佐藤是家里的长子。他们家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虽然从头到尾都不会用很贵的食材,但口味却很棒。去年我去了趟日本,品尝了他父亲的手艺,还真应了那句老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朱鹤说完没多久,菜品就端了上来。
俞笑完全沉浸在美食中:“前菜用的蟹肉太好吃了,有种甜味在口腔中炸裂的感觉,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蟹肉。”
“不错呀,第一次就能有这么独特的看法,孺子可教。刚刚汤里的海胆有一股清甜味,不知道你尝出来没有,能把海胆的腥味去除得这么干净,也是很不容易的。再者,这里的刺身虽然不过是到处可见的甜虾和金枪鱼,却也非常好吃。能把便宜又简单的食材做到这种程度,可见厨师的功底。”
原来约会的感觉是这样的,全情投入,不会去想其他事情,无论吃什么、做什么都会很开心,并想时时刻刻和对方待在一起,俞笑看着朱鹤的脸时想到。
用餐结束,二人与佐藤告别,随即一前一后走出门,朱鹤在前,俞笑在后。朱鹤突然伸手拉住俞笑,俞笑唰地红了脸,但很快发现,朱鹤只是让她留意脚下的台阶,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违和感,好像相恋多年的恋人一般自然。
“以后不要叫我朱总了,我叫朱鹤。”二人分开时,朱鹤说。
这天下午,马小文正和宋诚在办公桌前讨论案情,桌子上的手机却开始不停振动。马小文扫了一眼来电号码,无奈地接起电话,几秒后,他脸色变得苍白,茫然地回了一句“我马上过来”,就挂了电话。
“我爸摔倒了,我去趟医院,等我回来。”马小文交代完,便跑了出去。宋诚快步到二楼窗前,看到楼下的马队正冲出大厅,进了汽车,倒车时车尾还不小心撞到了台阶。
车子很快驶离了派出所。
没有一个好消息。宋诚深感无力,又无可奈何,只能坐回椅子上,打开卷宗,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从头往下看。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案件,几个当事人之间互有瓜葛。如果把这个案件作为刑法考试答辩题,估计不用几行字就能把情况说得一清二楚,但眼下这段平静的文字却波涛汹涌,一切似真,又似假。
“小宋。”
宋诚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眼前的张雄,有些意外。“我要见下大宇。”
宋诚迎上去,诚恳地说:“张先生,很抱歉,你不能见他。”
宋诚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男人,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呼吸中都透着深深的绝望。张雄没有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去。
宋诚拿起李珊珊给他带的、没开封的奶茶,这是杯常温的奶茶,五分糖,加了珍珠和燕麦,不知为什么,心情不舒服的时候,喝甜的东西总会感到舒服点。他把奶茶塞到张雄手里:“张先生,日子还要继续,没吃饭喝点这个。
张雄感到很意外,本能地想拒绝,但双手却已握住了这杯奶茶,手心里暖暖的。他用力点点头,再次转身,消失在宋诚的视线里。
这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马小文的来电:“小宋,王大宇那边你盯紧点,我协助的云城“413案件'马上就要结案了,犯罪嫌疑人徐达江已经在看守所里羁押两天了,我怕出什么事儿。”
云城“413案件”是前段时间的社会热点话题,犯罪嫌疑人徐达江在4月13日清晨盗窃了郊区的一家小超市,总共盗得现金四百一十三元,超市店员在早晨七点时发现被盗并第一时间选择报警。这本是个寻常案件,但下午四点时事态突然恶化,报警的超市店员被发现死在附近的厕所里,死相恐怖,甚至被挖出了双眼,这引发了云城及周边城市的恐慌,当地紧急成立专案组调查案件。
开始时,警方并不确定盗窃案和凶杀案是否同一个人所为,随着线索的增多,警方将两个案件并案侦查,并由省公安厅指派经验丰富的马小文赴云城指导破案。马小文画出了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画像,认为罪犯极有可能先偷盗超市,又因超市店员当日在外吹的牛,深信超市店员目睹了整个犯罪过程,于是重返犯罪现场,杀死了可能是目击证人的超市店员。
云城警方沿着马小文的思路,一举逮捕了嫌疑人徐达江。之后,马小文曾询问过他为什么要挖出超市店员的双眼,徐达江满不在乎地说,他听说人的眼睛临死前会像相机一样拍下最后一幕,因此挖掉了超市店员的双眼,并踩碎以毁灭证据。
这实在是一个冷血的人。
宋诚急忙打电话到看守所,提醒他们不要把王大宇和徐达江关押在一起,毕竟王大宇有可能不是凶手,跟这么一个冷血恐怖的人待在一个房间,过于残忍。出人意料,看守所说他们两个被关在一个房间有两天了,而且那个徐达江也不像传言中那么恐怖,就是一个话痨,逮到人就说个不停,而王大宇几乎一个字都不说,二人还挺和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