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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峥嵘在专案组接到郭胜利的电话,承认了他认识杜梅。卫峥嵘当即便去找他。陆行知收拾了东西,也要跟着去,却被卫峥嵘阻止了。郭胜利那儿不是寻常地方,陆行知认为应该至少去两个人,好有个照应。但卫峥嵘说,郭胜利这个人,认生。
卫峥嵘自己开车去了大富豪,到那儿已是晚上接近十点钟。郭胜利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在他面前从来说一是一,从未把说出来的话又咽回去过。郭胜利的老家是周边县城的,父母是杀猪卖肉的,他从小跟着父亲打下手,学着磨刀用刀。十五岁时,他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刀却越用越熟练,一把肉刀磨快了,能连片二十斤羊肉片,胳膊也不酸。成年后他来了市里,随身带刀给人看场子。长刀短刀切菜刀,到他手里都是利器,后来刀具管制得严,他把一柄尺来长的精钢铲子磨快了,比刀还好用。但他从不随意伤人,有人寻衅,他就露一手,立一个啤酒瓶子,钢铲一挥,瓶嘴整齐地削去一截,瓶子还能不倒。他重义气,说话算数,很快在南都成了个人物。两年前大富豪的老板退休,他便成了掌门人。
卫峥嵘到了大富豪,大厅里灯火通明,人正多的时候。洗浴中心的大厅高大宽敞,墙面地面都是平滑温润的黄色大理石砖,进门就让人感到湿热扑面。
卫峥嵘跟接待员亮明身份后,很快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郭胜利的二把手,曲振祥,有个外号叫细虫,带着他往后走。曲振祥衬衣雪白,看起来圆滑和气,倒有个公司白领的模样。到了郭胜利办公室,他敲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卫峥嵘进去,他又反身出门,把房门带上。他始终态度端正,动作得当。
卫峥嵘走到郭胜利的大班桌对面坐下。郭胜利早就在等他了,拿起桌上一瓶人头马,向卫峥嵘面前的玻璃酒杯里倒了一指深。卫峥嵘“嘁”了一声。郭胜利说,没别的意思,新进的好玩意儿,您尝尝。接着给自己也倒上,说,我陪您。卫峥嵘说,好玩意儿,舍不得?郭胜利愣了一下,又拿起酒瓶,给卫峥嵘倒了个溜沿儿,能有二两靠上。卫峥嵘端起来,喝了一口,咂咂嘴说,还行。郭胜利陪了一杯,说,您不让叫大哥,也不是我同志,那我怎么称呼您?卫峥嵘说,卫公安。郭胜利说,卫公安,行,上次您问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死了。郭胜利拉开腿边的抽屉,转眼手里多了一把雪亮的短柄钢铲。卫峥嵘面不改色,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郭胜利伸出左手,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说,小指不敬,中指不逊,我给您无名指吧。说着他将无名指单独卡在桌沿上,右手抡起钢铲,就要往下切。卫峥嵘突然一扬手,玻璃杯子飞出去,击中郭胜利持铲的手,钢铲掉到了水磨石地板上,当啷作响。郭胜利有点儿难以置信。卫峥嵘冷笑说,当兵的时候,老子扔手榴弹可是军区神投手。
门突然大开,细虫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呼啦啦进来了。细虫叫了一声大哥,一脸心系大哥安危的模样。卫峥嵘根本不看他们一眼。郭胜利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几个伙计退出,细虫又恭敬地把门带上。郭胜利对这个突发的戏剧性场面有些歉意,说,我说过,要是说谎,就给您一根手指。卫峥嵘开骂了,少他妈跟我来这套!我是人民警察,稀罕你一根手指头?
再多说就是矫情了,郭胜利又拿了个杯子,给卫峥嵘补了一杯,意思都在酒里了。卫峥嵘不接,冷哼说,我来,是为喝酒来的?郭胜利也不再劝,举起人头马,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卫峥嵘看着他喝,止不住咽了下口水。郭胜利一气儿喝完,把瓶子一扔,眼睛发红地说,1993、1994年,杜梅跟我好过。那时候她在这儿上班,我还不是老板。卫峥嵘问,是你女朋友?郭胜利说,算。卫峥嵘说,她家是哪儿的?郭胜利说,东北的。她爸妈都不在了,就她一个。卫峥嵘又问,无依无靠的,后来怎么不干了呢?听说招呼也不打,人间蒸发了。
郭胜利迟疑片刻,慢慢说,因为我吧。她一直想成个家,我那时候没这心思,洗浴城活儿多事儿多,要担着场子,不能有拖累。卫峥嵘像听了个笑话,讥讽道,就你这…….还事业为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国家造原子弹呢!郭胜利看着眼前的桌面,一字一句说,是我辜负她了。卫峥嵘想试探试探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儿,盯着郭胜利的脸问,她走有没有别的原因?郭胜利迟疑了一下说,别的不知道。卫峥嵘追问,真不知道?郭胜利滞重地摇了摇头。卫峥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些事儿,对我屁用没有。说完整整衣服,站起来就要走。
郭胜利突然说,我知道你们在找人,满城挂上号的挨个查,是不是?卫峥嵘头也不回,说,不是你该问的事儿。郭胜利说,挂上号的你们知道,但还有没挂上的,我知道。卫峥嵘站住了,讥诮地说,是吗?郭胜利说,有些从没进去过的大流氓、小混子,没案底,我怕你们摸漏了。卫峥嵘说,什么意思?你要想帮杜梅,就把人名儿全写下来给我。郭胜利说,我帮你们查。顿了顿,又说,我想出这个力。卫峥嵘喝道,放屁!我还给你发个警徽呢?
郭胜利不卑不亢地说,你们已经忙不过来了,我有人手。我保证,查着任何线索,您肯定第一时间知道。这话有些说服力,卫峥嵘这段时间确实焦头烂额,长出八只手来都不够用。但这事儿不能轻易答应,警民合作不是这么个合作法。卫峥嵘先试探他说,你这么大本事,怎么不自己悄悄查去?告诉我,我管还是不管?郭胜利说,我这些……员工一上街,我怕万一动作大了,警察怀疑我们要搞事儿,先跟您打个招呼。
卫峥嵘皱眉琢磨着,撂下句话,别动刀动枪,要是伤了人,我头一个抓你。郭胜利望着卫峥嵘,两手手腕靠拢向前一递,摆出个束手就擒的姿势。卫峥嵘也不看他,走到门前,抓住把手猛地一拉。几个伙计吆喝着纷纷倒进门来。只有曲振祥在他们身后三步,安然站着,向卫峥嵘稍稍欠了欠身。卫峥嵘扫他一眼,跨过地上的人,走了。
这天晚上陆行知从警队回到家,时间已晚,想杨漫已经睡下,他悄悄打开门,轻手轻脚进了屋。一进屋他就吓了一跳,家里乱糟糟的,像遭了贼。面包、零食、肯德基打包袋,还有玩具、撕烂的书,占领了家里的桌面地面。杨漫坐在沙发上发呆,头发蓬乱,衣冠不整。
陆行知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他扫视一眼房间,问,怎么了这是?杨漫看见陆行知,像看见了救星,随即满脸委屈地说,咱们还是把她送走吧。陆行知一怔,看来宁宁把杨漫折腾得不轻,忙看了一眼卧室里的小床,宁宁在床上睡着。陆行知问,她闹了?杨漫说,我觉得她不喜欢我。陆行知问,怎么着呢?杨漫说,她不吃东西,不跟我玩,根本不理我。我看她睡着了,就赶紧出去买东西…..陆行知插话说,你把她一个人丢家了?他语气中带有些怪罪。杨漫睁大了眼睛说,对啊,我小时候,我爸妈也经常把我一个人锁家里啊。我错了是吧,但我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啊。杨漫看上去要崩溃了,陆行知有些后悔,赶紧补救说,不怪你,我小时候,我爸也把我一个人扔家。下回咱就知道了。
杨漫接着说,我回来的时候,刚进楼道就听见她哭,真的没想到这么小一个人,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邻居都打算撬门了!杨漫说着声音里带了哭腔,大概又想到了白天的尴尬和气恼,告状似的说,一进门,小东西像疯了一样,东西给我扔了一地,把我的书也撕了。她一直哭到没力气,才又睡了。等她睡着静了下来,我都能听见自己耳鸣了,才知道原来安宁这么珍贵!
陆行知抱住她的肩,等她渐渐平静下来,问她吃东西了吗。杨漫恨声说,我吃得下吗!陆行知叹了口气,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慰她,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这句话似乎勾起了杨漫最大的委屈,噙着眼泪说,我是个女人,是天生的母亲,怎么能……还没你会带孩子呢?陆行知懂了杨漫的委屈缘由,以及她的善良、倔强和没有经验的倔强同根深蒂固的母性本能的斗争。陆行知突然心疼不已。
卫峥嵘默许了郭胜利帮忙查找真凶,但他没跟局里讲,只在早上叫了陆行知、朱刑警和老杜去路边摊吃早饭。四人吃着,卫峥嵘说,这几天,要是在街上看见大富豪洗浴城的人出来活动,抓流氓,只要他们不犯事儿,别找他们麻烦。朱刑警一听就懂,问,怎么着,招安了?卫峥嵘说,临时帮个手。老杜粉丝汤喝得呲溜呲溜响,语重心长地说,老卫,你可把好关啊。卫峥嵘点点头。陆行知对这事儿有点疑虑,但看大家这态度,他也就把疑虑就着包子咽下去了。
郭胜利当天早上就发动手下,准备上街。他把短柄钢铲插进一个皮制刀鞘,别在后腰里,又罩上外套。出了洗浴中心大门,细虫曲振祥迎上来说,大哥,人齐了。
门外熙熙攘攘,停了几十辆大大小小的摩托和一辆丰田皇冠。洗浴中心的马仔们打了鸡血似的,摩拳擦掌,等着郭胜利下命令。郭胜利站在台阶上发话说,别一个个横眉竖眼的,又不是去打仗!都规规矩矩的,事儿给我打听清楚了,别扰民!细虫伸出双手向下按按,下边人的气焰都收了收。郭胜利问细虫,查什么都知道吧?细虫说,都交代清楚了。
郭胜利一点头,走向丰田皇冠。大大小小的摩托一辆辆轰鸣起来,蝗虫起飞似的散了开去。细虫站在大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不上街,留守本部。在大富豪洗浴中心,曲振祥是学历最高的。他大专毕业,心思多,脑子活,大富豪这两年日益壮大,跟他的出谋划策有很大关系。他对郭胜利也忠心耿耿,颇得信任。只不过有时他的提议稍稍超前了些,经商意识还比较传统的郭胜利不大接受。
专案组刑警们的工作仍是大面积排查可疑人员。排查了一个,就回到专案组,将“白布单地图”上写着嫌疑人信息的小纸片换下,标记上“排除”。陆行知今天调查的嫌疑人叫武小文。他骑着自行车去了老城区,按着地址找到了这条巷子里的一户小院,发现这家他来过,上次差点被“瓜皮”讹了二十块钱。院门开着,陆行知在门上敲敲,没人应声。陆行知走进去,穿过巴掌大的小院儿,院子里停了辆锈迹斑斑早该进废品站的小摩托车。
陆行知进了门,抽抽鼻子,一皱眉,这里的味儿不好。屋里阴暗,陆行知眯着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屋里像个贫民窟,值钱的东西一样没有,那些家具像是从巷子里搬回来的破烂,地上还砸了几个碗,尖利的瓷片就在地上散着,也不收拾。
旁边就是卧室,瓜皮坐在床上,倚着枕头,被褥脏得出油。瓜皮脸上乌青烂肿,嘴唇裂了好几处。看见陆行知,瓜皮立马认出来了,先朝陆行知背后瞅瞅,问,就你自己?他怕后面还跟着卫峥嵘。陆行知皱着眉问他,怎么回事,谁打的?瓜皮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说话呢,别侮辱我,谁敢打我呀!陆行知指指他的脸,说,还能自己摔的?瓜皮说,撞门框上了。陆行知说,你撞了多少回,撞得这么全面?瓜皮捂着嘴说,警察同志,别聊天了,我说话嘴疼。陆行知拿出记录本说,行,问几个事,你好好回答。瓜皮说,别问了,自己看吧。他朝床边的桌子努努嘴,陆行知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11月3日晚,吃过晚饭,去刘大头家打牌。10点半,输光了,王胖猪替我。我看他们打牌,到4日6点......”纸上有个手印,还有血迹和口水鼻涕印儿。陆行知问,谁让你写的?瓜皮说,我主动配合调查,不行吗?陆行知大概猜出来了,这刑讯逼供的手法太直白太野蛮,毫无技巧,也不遮掩。陆行知看着他问,是不是郭胜利?瓜皮装傻充愣说,谁,什么胜利?不认识。警察同志,您没事儿请回吧,要是凑手,我还没吃饭反…….陆行知不再废话,拿出钱包,放下十块钱,拿着纸出去了。
回警队的路上,陆行知骑车穿过街巷时,听见身后摩托声响,很快跟上几辆木兰摩托,每辆坐了两个穿运动服的马仔,气势汹汹地超车过去了。陆行知看见他们腰后都鼓鼓囊囊,像别着棍子。
陆行知沉着脸,回到大队,在大门口碰上卫峥嵘。陆行知拦住他,劈头就问,郭胜利他们怎么帮忙的,你知不知道?卫峥嵘一愣,说,什么意思?陆行知拿出那张带着血迹的纸,说,瓜皮让他们打得没人样了,这是犯法!卫峥嵘一把拉住他,扯到一边,说,你小声点儿!陆行知说,郭胜利的嫌疑排除了吗,凭什么让他干警察的事儿?卫峥嵘说,10月18号晚上郭胜利跟我在一块儿。陆行知反应了一下,想起来了,仍坚持说,那他也没这个权力!卫峥嵘也有点儿恼,说,要检举我,霍队就在办公室,我负全责。陆行知张了张嘴,好似被侮辱了,说,我不是那种人!说完他把纸拍到卫峥嵘手里,拧头进了大队。卫峥嵘看看纸上的血迹鼻涕印儿,暗骂一句,去找郭胜利。
郭胜利出外征战一天,晚上风尘仆仆地回到大富豪,刚进大门,细虫迎上来,说,大哥,您怎么回来这么晚,都上人了。洗浴城里已经来了些散客,光膀子穿拖鞋溜达着。郭胜利应了一声。细虫说,给您看个东西,说完便把郭胜利带到一个清空的侧厅,厅里放着一张麻将桌。细虫把桌上散乱的麻将推到几个槽里,按下一个按钮,片刻摆好的四列麻将升了上来。细虫很兴奋,跟郭胜利说,这是全自动的,多方便!您要觉得行,我就订货。郭胜利问,订什么货?细虫说,我不是跟您打过报告吗,咱们增加一个棋牌娱乐区。除了这个,还可以加KTV娱乐区,高级会员消费区。未来的趋势就是整合呀,来了咱们这儿,别的地方都不用去了。郭胜利根本不记得这个事儿,显然对这些毫无兴趣,说,弄这么多花样干什么!这几天我忙,将来再说。说完郭胜利就走了。细虫有些不甘。
郭胜利回到他的办公室,把腰后的钢铲扔到沙发上,正要脱衣,转身一看,卫峥嵘正坐在大班桌后面。郭胜利一惊,卫公安!卫峥嵘火气很大,上来就训斥,你要管不了你的员工,这活儿就别干了!郭胜利问什么事儿,卫峥嵘骂道,别来流氓那一套,事儿没问出来,把人打伤了,我抓谁?
郭胜利默默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放在桌子上说,今天查了十三个,要是好话好说,只怕三个也查不完。卫峥嵘忽地站起来,说,那你就别查了!说完甩手要走。郭胜利说,您等等,我就问一句,白小伟你查还是我查?卫峥嵘冷笑说,早查过了!还轮得着你?你们这号人,都是第一批。郭胜利说,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在老家犯过强奸罪,托人抹了案底?卫峥嵘有点儿气,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郭胜利又补充说,而且不止一次。卫峥嵘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孔说,行了,哪来的小道消息,我会
跟他老家警方核实。你别动,你俩一碰就是大事!卫峥嵘出门前,郭胜利补充说,我敢说,他现在也
没消停过。
卫峥嵘顿了顿,抬脚出了门,挥手一甩,门“砰”地关上,声音像炸弹般响。
陆行知回家时,没进门就担心今天宁宁又把杨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他悄悄开门,轻手轻脚进了屋。家里还是乱糟糟的,零食、玩具、画书,随处都是。杨漫还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陆行知看了一眼卧室,宁宁在小床上睡着,情形似乎跟那晚一模一样。陆行知叹了口气,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说,要不……杨漫转过头,陆行知却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脸上都是笑容。杨漫说,她喜欢我了!陆行知挺意外,喜欢你了,是吗?杨漫说,对呀,她跟我玩,还让我喂她,还让我给她洗了澡呢!陆行知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说,那挺好。杨漫跳起来,好像浑身是劲儿,说,就是好几天什么都没干,你先睡,我工作一会儿!哎小孩儿这东西,真占时间!
陆行知看着杨漫走到她的书桌前,哼着歌打开台式电脑。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混合的魅力,这是陆行知之前从未见过的。他突然有些冲动,过去一把抱起她,向卧室走。杨漫蹬着腿,拍着他叫,你干什么呢?随即,她看见了陆行知眼睛里的光,身子软下来,舒展双臂搂住了陆行知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