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在登州蓬莱县任县令时,理政事,导风化,听狱讼,察冤滞,及督课钱谷兵赋、民田收授等公务,与驻守蓬莱炮台的镇军互不干预。蓬莱为唐帝国屏东海疆,镇军在海滨深峻险要处筑有炮台,设立军寨。本故事就发生在离蓬莱县城九里的炮台军寨里。
狄公在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渐渐心觉烦躁,两道浓眉紧蹙蹩,不住地捋着颌下那又黑又长的胡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号公文如何不见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曾匆匆理过,我以为是他插错了号码,如今我全部找寻了一遍,仍不见那份公文。”
他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侍候一边。马荣间:“老爷,甲卷公文都是关乎哪些事项的?”
狄公道:“这甲卷系蓬莱炮台报呈县衙的存档文牍,关乎两类事项:一是军士职衔变动,人事升黜;二是营寨军需采办,钱银出纳。我见甲卷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注明‘参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四百零五号公文是有关戎服甲胄采买的,想来那四百零四号也必是关于军械采办事项的。”
马荣插嘴道:“这些公文是他们附送给县衙存档的抄件,上面说的事一件与我们无涉,我们也无权过问。”
狄公正色道:“不然。此等官样文章正经是官府军镇重要的治理依据。国家法度,官衙公例,哪一件不要制订得严严密密,天衣无缝?即便如此,歹徒奸党还欲寻破绽,钻空隙哩。这四百零四号公文或许本身并不甚重要,但无故丢失,却不由我心中不安。”
马荣见狄公言词危苦,不觉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低头道:“适才言语粗鲁,老爷,莫要见怪。只因我们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们心中有何事,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马荣道:“我们的好友孟国泰被炮台的镇将方明廉拘押了,说他有暗杀炮台镇副苏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将军亲自审理,我们也不必过问。只不知你俩是如何认识那个孟国泰的?”
马荣答言:“孟国泰是炮台军寨里的校尉,放槍骑射般般精熟,尤其那射箭功夫,端的百步穿杨。人称‘神箭孟三郎’。我们与他认识才半月有余,却已肝胆相照,成了莫逆之交。谁知如今忽被判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摇手道:“我们固然无权过问军寨炮台的事,但孟国泰既是你们两位的好友,我也倒想听听其中的原委。”
乔泰沉默半日,见狄公言语松动,不禁插话:“老爷与方将军亦是好友,总不能眼看着方将军偏听误信,铸成大错。”
马荣道:“半月来我们时常一起饮酒,亲同兄弟,知道孟国泰秉性爽直,行为光明。苏文虎对属下课罚严酷。倘若孟国泰不满,他会当面数责,甚至不惜启动拳头刀兵,但决不会用暗箭杀人。”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俩最后一次见到孟国泰是在何时?”
“苏文虎被暗杀的前一天夜里。那夜我们在海滨一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后来碰上了两名番商,自称是东海外新罗人。彼此言语投机,便合成一桌,开怀畅饮。临分手,乔泰哥将孟国泰送上回炮台的小船,那时已经半夜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慢慢捋了捋胡子,说道:“方将军月前来县衙拜会过我,至今未尝回访。今日正是机会。快吩咐衙官备下轿马船用,我就去炮台见方将军。顺便正可问他再要一份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浊浪中摇晃了半个时辰,便从内河驶到了海口。狄公下船,便沿一条陡峭的山道拾级而上,马荣、乔泰身后紧紧跟随。抬头看,高处最险峻的咽喉要地,便是军寨辕门。辕门内一门门铁炮正虎视着浩瀚无际的大海。辕门外值戍的军士听说是县衙狄老爷来拜访方将军,不敢怠慢,当即便引狄公向中军衙厅走去。马荣、乔泰遵照狄公吩咐,留在辕门内值房静候。
炮台镇将方明廉闻报狄县令来访,赶紧出迎。两人步入正厅,分宾主坐定,侍役献茶毕,恭敬退下。方明廉甲胄在身,直挺挺坐在太师椅上。他是一个沉静拘谨的人,不好言谈,几句寒喧后,只等着狄公问话。狄公知方明廉不喜迂回曲折,故开门见山道:“方将军,听说军寨内出了杀人之事,镇副苏将军不幸遇害,凶犯已经拿获,并拟判死罪。——不知下官闻听的可属实?”
方明廉锐利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来,爽直地说:“这事何必见外?狄县令若有兴趣,不妨随我去现场看视。”
方明廉走出军衙大门,对守卫的军校说:“去将毛兵曹和施仓曹叫来!”说着便引着狄公来到一幢石头房子前。这房子门口守着四个军士,见是方将军前来,忙不迭肃立致礼。方明廉上前将门上的封皮一把撕去,推开房门,说道:“这里便是苏镇副的房间。他正是在那张床上被人杀死的。”
狄公跨进门槛,溜眼将房内陈设一抹看在眼内。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苏文虎被害的那张简陋的木板床,而是撂在窗台上的一个漆皮箭壶。箭壶内插着十几支红杆铁镞灰羽长箭,靠窗台的地上掉落有四支。左边一张书案上搁着苏文虎的头盔和一支同样的箭。整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
方明廉道:“苏镇副每日早上操练军马后,必在这房中那张床上稍事休歇,到午时再去膳房用饭。前天,施成龙中午来房找他,对,施成龙是军寨的仓曹参军,专掌营内军需库存、钱银采买之事。施成龙敲了门,并不见苏镇副答应,便推开房门一看,谁知苏镇副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只不动弹。他身上虽穿有铠甲,但裸露的腹部却中了一箭,满身是血,早已死了。死时两手还紧紧抓住那箭杆,但箭头的铁镞是长有倒钩的,他如何拔得出来?如今想来必是当他熟睡之机,被人下了毒手。”
正说着,仓曹参军施成龙和兵曹参军毛晋元走进了房间。方明廉介绍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施仓曹,正是他最先发现苏镇副被害的。那一位是兵曹毛晋元,专掌营内军械,戎器,管钥、土木事项。——两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兵曹、毛兵曹彬彬有礼向狄公拜揖请安,狄公躬身回礼。
方明廉道:“你们两位不妨也与狄县令说说对此案件的看法吧。”
毛晋元道:“方将军还犹豫什么?快将那孟国泰判决,交付军法司处刑便是。”
施成龙忙道:“不!卑职愚见,孟校尉并非那等放暗箭杀人之人。此事或许还有蹊跷。”
方明廉指着对面窗外一幢高楼说:“狄县令,但看那楼上的窗户便可明白。那楼上窗户处是军械库,苏镇副熟睡时,肚腹正对着这窗户。我们做了一个试验,将一个草人躺放在苏镇副睡的地方,结果证明那一箭正是从对面军械库的窗里射下来的。当时军械库内只有孟国泰一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内晃荡窥觑。”
狄公惊奇:“从那窗口射到这窗内,——有如此好箭法?”
毛晋元道:“孟国泰箭法如古时李广一般,百发百中。不然。如何营里上下都称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说道:“此箭会不会就在这房内射的?”
方明廉道:“这不可能。从门口射来的箭只可能射到他的头盔,只有窗外射进来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军士昼夜巡视。——这房子虽简陋,究竟是苏镇副的私舍,一般人不能轻易进出。事实上出事那天,苏镇副进房之后至施仓曹进房之前,并无闲杂人等进来过,值戌的军士众口一词证实这点。”
狄公又问:“那么,孟国泰为何要杀害苏文虎呢?”
毛晋元抢道:“苏镇副操演极严,动辄深罚,轻则呵斥,重则赐以皮鞭。几天前,孟国泰挨了苏镇副一顿训斥,他当时脸色气得铁青。孟国泰每以英雄自诩,蒙此耻辱,岂肯干休?”
施成龙摇头道:“孟国泰受苏镇副训责不止一回,岂可单凭受训斥,便断定是孟国泰所为?”
狄公道:“射杀苏文虎之时,是谁看见孟国泰在对面军械库窗口晃荡窥觑?他可是亲口作了证?”
毛晋元答道:“有一小军校亲眼看见那孟国泰在军械库拨弄一张硬弓,神色慌张。”
方明廉叹了口气道:“那日这小军校偏巧去军械库西楼找一副铠甲。西楼上偏巧也开一小窗,离军械库窗口两丈多远。事发当时,是他从西楼那小窗口望见施兵曹在这房中大惊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赶下楼来。隔窗忽见军械库内孟国泰正在拨弄一张硬弓。事后调查,孟国泰也供认不讳。”
“那小军校在西楼便不能放暗箭么?”狄公诧异。
毛晋元拉狄公到窗前,指着西楼道:“那一窗口倘使射箭来,倒是能射着当时在房中的施成龙。——那个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苏镇副的身子。”
“那么,盂国泰因何去军械库呢?”狄公又问。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说,那天操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营盘正待躺下休息,却见床铺上一纸苏镇副的手令,命他去军械库等候,有事交待。我要他拿出那纸手令,他却说丢了。”
狄公慢慢点头,沉吟不语。又去书案上拈起那支长箭细细端详。那支箭约四尺来长,甚觉沉重,铁镞头十分尖利,如燕尾般岔山两翼,翼有倒钩。上面沾有血污。
“方将军,想来射杀苏文虎的便是这支箭了?”他一面仔细端详手中那件杀人凶器。箭杆油了红漆,又用红丝带裹札紧了,箭尾则是三茎灰紫发亮的硬翎。
毛晋元道:“狄老爷,这是一支寻常的箭,苏镇副用的箭与营寨内军士的箭都是一样的。”
狄公点头道:“我见这箭杆的红丝带撕破了,裂口显得参差不齐。”他看了看周围几张平静无异常的脸,又道:“看来孟国泰犯罪嫌疑最大,种种迹象都与他作案相合。下官有一言不知进退,倘若方将军不见外,可否让下官一见孟国泰。”
方将军蓦地看了狄公一眼,略一迟疑,便点头答应。
毛晋元安排一名姓高的小军校陪同狄公去军寨尾角的土牢。那小军校正是事发时亲见孟国泰在军械库拨硬弓的证人。狄公一路与他攀谈,乃知小军校平时十分敬重孟国泰。问到案子本身要紧处,小军校言语锐减,微微局促,似十分负疚。
两人来到土牢,小军校与守牢军士递过方将军的手令。军士不敢怠慢,赶紧掏出管钥,开了牢门。
“呵,老弟,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孟国泰体躯丰伟,十分雄武,虽身陷缧泄,仍令人栗栗敬畏。
“孟大哥,蓬莱县县令狄老爷来看望你了。”小军校言语中闪过一些胆怯。
狄公示意小军校在牢门外等候,自己则钻进了土牢:“孟国泰,下官虽初次见你。却与马荣、乔泰一般称呼了。不知你有何话要说。倘属冤枉,下官定设法与你开脱。”
孟国泰闻听此言,心中一亮。呆呆望了狄公半晌,乃叫道:“狄老爷仁义慈悲,我孟某实蒙冤枉。奈何木已成舟,有口难辩。”
狄公道:“倘若果属冤枉,作案的真凶必然忌恨你与苏文虎。正是他送的假手令,诱你上当。一箭双雕,除了你们两个,你不妨细想这人是谁。”
孟国泰道:“忌恨苏镇副的人许多。他操演峻严,苛虐部下,就是我也三分忌恨他。至于我自己,似无仇家,朋友倒有不少。”
狄公也觉有理,又问:“事发的前一天晚上,你与乔泰、马荣分手回军寨后,都干了些什么?”
孟国泰紧皱双眉,望牢顶苦思了片刻,答道:“那夜我喝得烂醉,回到辕门,守值的一个军校将我扶同营盘。那日因是寨里放假,故弟兄们都在饮酒作乐。我便乘兴与他们谈了那件遇见的好事,这事衙上的乔泰、马荣也知道。我们在海滨酒家时遇见两个慷慨大度的新罗商人,一个姓朴,一个姓尹。两下一见如故,十分投机,他们不仅为我们会了酒账,又说等他们京师办完事回来,还要专治一席,与我们三人深谈哩,哈哈。第二天,谁知筋酥骨软,操演毕便觉头晕目眩,浑身困乏。急回营盘正欲睡觉,却见了苏镇副的那纸手令。”
“你没细看那纸手令是真是假?”狄公问。
“我的天!哪里辨得真假?那大红印章分明是真的。”
“你在军械库等候了半日,终不见苏文虎上来,对否?”
“是,老爷。我等得心焦,便拣了几件兵器拨弄拨弄,也拉过那张硬弓。可我哪里会向对面楼下苏镇副的房间放暗箭啊?”
狄公点头说:“既然是方将军错判了你,你有何证据证实自己的清白?”
孟国泰摇了摇头。
“狄县令对盂国泰印象如何?”方将军问。
“下官以为孟国泰不像是行为苟且之人。不过他只说是冤枉,却提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证据。下官是局外人,岂可越俎代庖,滋扰方将军睿断。哦,下官还有一事拜托,贵镇军衙送付县衙档馆的公文中少了甲卷四百零四号抄件,敬劳将军嘱书吏再抄录一份转赐,好教敝衙档馆资料齐全。”
方明廉心中嘲笑狄县令迂腐,又不好推阻,便令左右将掌管军衙公文的书吏叫来,井带上四百零四号公文的副本。
片刻,军衙的书吏前来叩见方明廉和狄公。恭敬递上四百零四号公文的存档副本。
狄公接过翻阅,见是晋升四名军校的呈文。公文共两页,第一页上是军衙的提议,及四名军校的姓名、年庚、籍贯、功勋,盖着苏文虎的印章。第二页却只有一行字:“敦候京师兵部衙门核复准请。”下面是方明廉的朱钤,注着签发日期及公文号码:甲卷四百零四号。
狄公摇头说:“这公文想是拿错了。我丢失的那份,虽同编人甲卷,却是关于军需采买、钱银出纳事项的。因为紧挨着的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有手批:‘参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这四百零五号系军营购买戎服铠甲的,故四百零四号内容必不会是四名军校职衔晋升的人事呈文。”
方明廉笑道:“我们这里公文确也大多,莫说我弄不清,专办掌管的书吏已增至四名,都还理不清头绪来。甲卷已四百多号,乙卷、丙卷、丁卷、戊卷都已有二三百号。唉,只恨军寨内秀才大少,文牍大繁。——说实在的,我只要炮台的铁炮打得响,番寇进不来便行。哪有精力去一一验看这些烦琐乏味的公文。”
狄公将那四百零四号公文还与那书吏,苦笑一声,便起身拜辞。方明廉送狄公到辕门。马荣、乔泰在辕门正等得性急,见狄公出来,也不便细问,便护着狄公走下辕门外险陡的石级。
正午火辣的骄陽烤得海面发烫。官船在海口绕了个大弯后,便驶人水波平缓的内河,官船上张着一幅水绿色凉篷,狄公坐在一张竹椅上,将适才在军寨内的详情细末,一一告诉了马荣、乔泰。狄公呷了一口香茶,沉默良久,静下心来。此时舵浆鸦轧,波声汩汩。低飞的水鸟有时闯进了凉篷,倏忽回旋又鼓翼高飞。
狄公突然说:“我见施成龙和毛晋元两人对此案的见解最是相悖,施成龙说孟国泰无罪,而毛晋元则坚持说正是孟国泰杀的苏文虎。你们平日可听孟国泰谈起过这两个人,尤其是毛晋元,他是否忌恨孟国泰?”
马荣答言:“盂国泰从未谈起过施成龙,只是说起过毛晋元这个人狡诈多疑,秉性刻薄。”
狄公问:“那天你们与孟国泰聚饮时遇到两名番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马荣道:“我们开了一个玩笑。那个姓朴的问我们三人做何营业,我们答是响马,那两个新罗人信以为真,不仅替我们会了酒账,又说等他们去京师回来还专门治一桌丰盛酒席与我们交个长年朋友。”
乔泰补充道:“他们去京师支领一笔款目,说是卖了三条船给谁。他们说时闪烁其词,又禁不住都捧腹大笑。”
狄公又道:“那天夜里,孟国泰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我想苏文虎被杀与他那夭夜里的勾当大有关联。”
乔泰道:“孟国泰并没独个有勾当,我们三人一直在一起。后来遇到了那两位番商,便五人一桌灌起黄汤来。”
狄公点点头,忽回首大声问掌舵的艄公:“船到哪里了?”
艄公道:“恰走了一半路。”
狄公命令:“快,掉转船头再回炮台!”
狄公、马荣、乔泰三人再回军寨辕门时,得知方将军正召集众军官在军衙议事。守门的军士欲去禀报,狄公阻止道:“不必惊动方将军了,只请毛兵曹一见便可。”
毛晋元听得狄公有请,心中纳罕,不由狐疑重重。见了狄公,忙躬身施礼。
狄公道:“烦毛兵曹引下官再去看一遍苏镇副的房间。”毛晋元不便推辞,只得领着狄公三人再去苏文虎被杀的房间。
狄公一进门,便吩咐乔泰、马荣道:“你们伏在地上细细搜查,看有没有铁丝、钩刺、钉头之类的小物件。”
毛晋元笑道:“狄县令莫非要寻秘道机关?”
突然马荣叫道:“老爷,这里有一冒出来的钉尖!”
狄公赶忙按马荣指点,伏身细看。地板上果然冒出一个小小钉尖,钉尖上还粘着一红丝碎片,再细看还见到一点暗储。
狄公道:“如今毛兵曹便是一个证人,劳动毛兵曹将那一丁点儿红丝片小心收起。”
毛晋元只得小心将那红丝片从钉尖剔下,递给狄公。
狄公笑道:“下官还想看看苏镇副的遗物。”
毛晋元将苏文虎生前的私物全数搬放在桌上:一只旧铁角皮箱,一包衣服布裤。
狄公打开那只铁角皮箱,一件一件东西验看。突然他看见箱角里有一个黄丝绒方印盒,急忙拿出打开一看,却是空的。
“我猜想苏镇副的印章平日不放在这印盒内,而是放在那书案的抽屉里吧!”
毛晋元道:“果如狄县令猜想,收拾苏镇副遗物时,施仓曹正是在那抽屉里找到他的印章的。”
狄公道:“想来方将军议事亦已完了吧,还劳毛兵曹将这些东西妥善收了。”
方明廉与众军官议事方毕,狄公四人便进了军衙正厅。狄公拜揖施礼,向方明廉道明来意,并告诉他苏镇副被害之事已有了眉目。希望方明廉此刻当堂开判,他则在一旁相机助审,提出证据,澄清案子情由本末。
方明廉虽心中狐疑重重,却还是答应了狄公要求。
方明廉让了狄公座。便命将孟国泰押来听候鞫审。他郑重宣布:今日蓬莱县令狄仁杰主审此案,当堂判决,并备文呈报军法司终裁。
狄公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左右两边侍立的乔泰、马荣,慢慢开口道:“苏文虎被杀的背后隐着一桩骇人听闻的盗骗贪污案!一笔巨款,购买三条辎重军船的巨款!”
方明廉及众军官莫名其妙。一个个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据下官核查,本镇所需军备货物、兵戌器械的采买,经军衙议定后,由仓曹参军施成龙草具呈报公文,先由镇副苏文虎复核押印,再由方明廉将军终核押印在公文最末。公文或一页或二页、三页不等,一页者,苏、方两印章押在同一页,二页、三页甚而更多页者,则每页押苏镇副印,最末页押方将军印。然后备副本,自存抄件转呈蓬莱县衙门档馆。正本则加羽毛,封火漆,军驿飞驰京师兵部或登州军衙。然而这种程序有漏洞。倘若公文二页、三页以上者,胆大妄为之徒便会偷梁换柱,犯下怵目骇心的罪恶勾当。如何个偷梁换柱法呢?歹徒见是最末页无甚要紧字语时,便会偷偷藏过,因为那一页有方将军终核的印章,至关紧要。然后补上假造内容的前几页,手脚做成,已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方明廉禁不住插上话来:“狄县令这话如何讲?须知前几页每页都需押盖苏镇副的印章啊!”
狄公莞尔一笑,轻声答道:“这正是苏镇副被杀害的原因!苏镇副大意将他的印章撂在从不上锁的抽屉里,故被人盗用十分容易。罪犯正是盗用了那枚印章被苏镇副觉察,才生出杀人灭口的歹念。原来,第四百零四号公文是晋升四名军校的内容那公文副本我看了,共两页,第一页写了军衙的提议及四名军校的姓氏、年庚、籍贯、功勋等等。第二页则只有一句话:‘敦候京师兵部衙门核复准请’,并押了方将军的大印。罪犯誊录了副本后,偷走了正本第二页,焚毁了第一页,补之以假造的内容。那内容写着什么呢?写着蓬莱炮台已向新罗籍商人朴氏、尹氏购进三条辎重军船,其价值必在巨额,尚不知确数。依照兵部衙门采买军需公例,由京师付款银与那两名番商。公文正本早达京师兵部,两名番商已去京师支领款银。——其半数或便是付与罪犯的赃财!罪犯精干此行,深知内里漏洞。副本存军衙,故是原来内容,未作改动。只是作案匆匆疏忽了一点,他怕军衙的书吏觉察,便自行誊录副本,然而却忘了备下一本抄件转吾我蓬莱县衙档馆。偏偏接踵而来了四百零五号购买盔甲戎服的公文,书吏见到四百零四号正本发往京师兵部时注着库部衙门的字样,便没细查四百零四号内容,以为同在甲卷总是购物之事,便自作聪明,手批了一条,‘参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的话。下官今日来军寨原只是想补一份四百零四号公文的抄件,却见副本上原是人事升迁之事,便觉蹊跷。四百零五号系是书吏抄录签发,故敝衙照例收到。那‘参阅’一词便引动我许多狐疑。如今才明白其中缘由。”
方将军略有所悟,又听是贪污盗骗巨额军款,心知事态严重,便大声问道:“望狄县令明言,那两名番商与三条辎重军船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道:“罪犯与那两名番籍商人狼狈为好,做下若大一桩买空勾当。——获得赃银,两五拆账。倘若日后被人识破,不仅那两名番商远走高飞,便是本案主犯也早已逃之夭夭了。然而天网恢恢,罪犯合当败露。苏镇副被杀前夜,孟国泰与下官的这两名亲随干办一同在海滨酒家聚饮时,偏巧碰到了那两名番商。番商误以为他们三人是响马,故视为知已,引作同类。醉中吐真言,隐约托出了三条军船卖空的内情。只不曾吐露罪犯姓名。偏偏孟国泰那日饮酒过量,回到军寨时醉意正浓言语不慎,吐出与番商狂饮作乐之事。人道隔墙有耳,况复他当着众军士面前大肆吹擂,也算是祸从口出吧。罪犯疑心他已获悉真相,便暗中定计除口。故伪造苏镇副手令骗去军械库,手令上盖着苏文虎大印,印章是罪犯从那不上锁的抽屉里偷出的。”
方明廉省悟,便又问:“那么是谁一箭射死了苏镇副?”
狄公目光扫了一下众军官,答道:“杀害苏镇副的不是别人,正是贪污盗骗的主犯施成龙!”
正厅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军官大梦震醒,惊愕得面面相觑。已有两名军士挨近了施成龙,左右监护住了他。
狄公继续道:“施成龙午后进苏镇副房间时,固然不敢携带兵器。但他知道苏镇副的房间内有兵器——苏文虎午睡时总大意地将他的箭壶搁在窗台上。他只需拔出一支来便可将熟睡中的苏镇副刺杀。”
方明廉用目示意,两名军士立即将施成龙押了。施成龙没叫冤枉,也不挣扎,却冷笑道:“狄仁杰,你如何断定我要杀死苏将军?”
狄公道:“苏镇副已发现你用了他的印章,只待追问详里。你畏惧罪恶发露,故先下了毒手。并布下圈套,一石两鸟,拿孟国泰来充替罪羊。除灭了这两人,谁也不会知道你那桩贪污盗骗的大罪孽了。”
“说我杀苏将军有何凭据?”施成龙已经气弱,只不敢提贪污盗骗军款之事。
“你进苏镇副房里时,他已朦胧睡醒,正冲你又问印章之事,故你只得抢先动手。那箭壶搁在窗台,你不便去拔,却见地上脚边正有一支掉落的长箭,便偷偷甩脱了靴子,用脚趾挑起那支箭接到手中,一个急步上前刺进了苏镇副的肚腹。他猝不及防,顿时丧了性命。只因你挑起那支箭时用力过于迅猛,箭杆上的红丝带被地板上的一小小钉头划破了一条口。适才我见那小小的铁钉头上还粘着一丝红碎片,并沾着一星赭斑。毛兵曹可以作证。——故我断定你的脚趾上必有被划破或刺破的伤痕。施兵曹倘不服,此刻可以当堂脱靴验看。”
方明廉目光严厉地望着施成龙,猛喝道:“还需问你三条军船之事么?”施成龙蜷缩成一团,瘫软在地上,哭丧着脸望着狄公,再也不吱一声了。
两名军士忙不迭将孟国泰卸枷,松缚。孟国泰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也望着狄公,流动着无限感激的神采。
狄公笑着对一旁正振笔记录的书吏道:“莫忘了将呈送军法司判决此案的公文抄录一份送来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