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都是黑暗的:坟样黑暗的是山,凸形黑暗的是墙,笔直黑暗的是树,条状黑暗的是路,不知从哪个黑洞里啐出了一口黑暗的风,在这黑暗的夜里越刮越大,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像一把黑暗的剔骨钢刀,一刀一刀地,剥皮一般,剥出了一个黑暗的人。他的色泽比其他的黑暗都要浅一些,更接近于一种铅灰色,凝重而模糊。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脚步,掂掂头顶黑暗的天,跺跺脚下黑暗的路,看似无意地侧侧身子,观察着身后有无跟踪的人,然后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通往扫鼠岭的那条黑暗的小巷。
小巷里没有人,两边的围墙泛着冷冷的光。路过露在围墙外面的地铁站口的时候,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那扇厚厚的钢板防盗门,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通往苗圃的铁栅栏门前。门是半开着的,扫鼠岭案件发生后,这里被警方封锁了一阵子,但随着犯罪现场勘查工作的结束,又被打开了,原来在门上挂着的那根象征性的铁链子还挂着,只是旁边多了条禁止出入的黄色胶带,在风中飘得像风干了的猪大肠。
他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那个站在隧道风亭旁边的人。
借着不远处公交自动化设计研究院的灯光,可以看出,那是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不胖也不瘦,穿一身深灰色的连帽衫和同样色泽的弹力长裤,手插在裤兜里。他的腰板很直,昂首挺胸,干净的娃娃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神色沉静,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
刚刚走进苗圃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娃娃脸看到了他,端详了他片刻,嘴角露出了微笑:“周立平吗?我是呼延云。”
周立平面无表情:“你找我什么事?”
呼延云有些尴尬:“那个……你肯定知道我吧?”
周立平点了点头。
“我和林香茗是好朋友。”说完,呼延云看看周立平的神色,觉得对方跟自己毫无谈兴,只好直入主题,“十年前,西郊连环凶杀案发生之后,香茗一直为你辩护,为此得罪了很多人,我很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不愿意跟我说得太多。扫鼠岭上一把火烧起来,牵扯到了香茗,很多人都在说,都是由于他当年纵凶导致了今天的大案,而香茗现在又没法出来替自己辩解,于是我就得尽尽好朋友的义务了……”
“扫鼠岭的案子,跟我无关。”周立平说。
“这要看怎么说了。”呼延云说。
“怎么说?”周立平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咱们人民警察要是在我身上发现一根头发丝儿的嫌疑,能让我走出看守所的大门?”
呼延云摇了摇头:“公正地说,恰恰是因为这几年国家加强法制建设,在各类案件中坚持疑罪从无的原则,才让你获释的。”
“这么说,你认为我还是有嫌疑的?”
呼延云望着周立平。十年了,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相见。尽管呼延云早就知道他,知道他十年前牵涉的那场惊天大案有多么的血腥,知道他曾经被市民们描绘成怎样凶残的恶魔,知道香茗为了替他辩解几乎成为全社会的公敌,也知道他在扫鼠岭案件发生后从重大嫌疑到被释出狱的全过程……就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呼延云仿佛把过去的十年重新走了一遍,虽然他揭开了很多尘封往事的谜底,但在这一刻,在他傍晚打电话把周立平约到扫鼠岭上见面,在周立平就站在他对面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困惑自己做这一切的意义。十年前,他还是个大学生,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甚至于在走上社会、遭受无数的挫折和打击之后,他依然对自己的推理才能充满自豪和骄傲,那是一种坚信通过百折不挠的探求,终可以找到真相乃至真理的自信。但是最近几年,特别是在遇到了越来越多扫鼠岭这样的案件和周立平这样的人之后,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被他揭发的每一个真凶,归根结底都是为命运驱使而无能为力的可怜虫,他看到他们在命运织就的大网里受到重重的束缚,因困顿而挣扎,因窒息而疯狂,并在疯狂中伤害着同样在网中的其他困兽……他指证了他们,揭发了他们,但对那张铸就一切悲剧的大网,他可是毫无办法。
何况周立平又是那样的特殊,甚至连疯狂都算不上……
呼延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周立平,我知道你被关了这么久,刚刚放出来,不想再提这件事,不想再到这里来,但是关于扫鼠岭这件案子,我还是想心平气和地跟你说一说我的想法。你问我是不是依然觉得你有嫌疑,实话实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觉得:这个案子之所以破不了——正是因为警方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你的嫌疑的缘故。”
周立平石头一样僵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所有的案件,从案发的那一刻起,警方要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寻找证据,锁定目标和抓捕嫌犯。扫鼠岭案件本来也不应该例外,但是当警方发现你的踪迹曾经在案发当晚出现在扫鼠岭下面那条公路上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定你就是真凶。尽管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你因为证据不足而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但在每位警察的心里,你就是杀死那些女孩以及房志峰的罪魁祸首,为了避免你脱逃,杜建平带队在第一时间完成了对你的抓捕——恰恰从这一刻起,正常的侦缉顺序被改变了,或者说正确的刑侦逻辑被扰乱了。从‘一寻找证据,二锁定目标,三抓捕嫌犯’,突然变成了‘一锁定目标,二抓捕嫌犯,三寻找证据’。说起来,十年前对你的抓捕,也是因为我的一个不够严密的推理帮助警方过早地完成了对你的锁定,这真是造化弄人啊!”呼延云苦笑道,“当然,警方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失误,跟已经掌握的证据相比,对你的锁定和抓捕明显是过早了,接下来只能亡羊补牢,边审边查了,谁知你做出的口供,虽然不无荒诞可笑之处——比如你是从扫鼠岭跑着去杏雨路的,比如你去杏雨路的目的是跟李志勇打架,比如你在约架前还好整以暇地绕了个弯儿去太平间把张春阳的尸体放进冰柜——它们虽不合理,但是合情,本来人生就充满了合情不合理,何况你又是一位在众人眼中不按常理出牌的杀人狂,做出这些事是完全说得通的。不过警方并没有死心,他们依然坚信你就是扫鼠岭一案的真凶,并从此开始夜以继日、一丝不苟的缜密工作,希望能找到证据戳穿你的谎言、破解你的不在场证明,可惜半个多月过去,他们好像一群剥洋葱的人,你是被越剥越白,他们可就是泪流满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警察们对此困惑不解,直到得知那三个孩子是受不了邢启圣的凌辱而自杀,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并不是真凶,原来你确实如你自己所言,只是一个半途介入案件,并被邢启圣利用来‘顶锅’的人。”
“我想,这一点随着侦缉工作的进行,越来越成为所有警员的共识:你在案发当晚的六点左右,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而且还把它们喝光了,这说明你并没有出车的准备,也就是说没有作案的准备;一位出租车司机证明,当晚九点左右在夏荷街道接到过一位打车的男子,一直开到了童佑护育院门口,出租车行驶记录显示耗时二十分钟,而那位司机从一堆照片中很快就找到了你,这再一次说明你当晚给邢启圣开车是个偶发的行为;还有,天眼系统已经把你途经的每一个路口的视频、照片都提取和加以分析,丝毫看不出你在开车过程中有任何躲避或遮挡摄像头的企图,甚至将你从前开车的监控视频进行了比对,证明你当晚的体态和神情一切如常;还有,那辆斯派被发现后,方向盘、车门把手被用消毒湿巾擦拭过,没有留下指纹,而这一点则又一次降低了你是凶手的嫌疑,因为假如你是真凶,则以你司机的身份,又经常开这辆车,在方向盘上留下指纹纯属正常,毫无擦拭的必要。”呼延云轻轻地甩了一下手,“与此同时,证明邢启圣是恶意陷害你的证据也一桩桩浮出水面:比如他在你开车的全程都躺倒在后排,用来遮蔽自己被摄像头拍到;还有,无论荷风大酒店一层酒吧的结账小票,还是尸检结果都证明,当晚邢启圣滴酒未沾,但乙醚空气探测仪显示,那辆即便是过了好几天才被找到的斯派车内,依然有名贵洋酒留下的浓重的酒精气味,而那种洋酒只在他自己的酒柜里有,结合他上车后躺倒在后座和你的相关供词,很明显他是在衣服上洒上洋酒后,装醉让你开车,这样天眼系统才能‘记录’下当晚运尸的人是你,而且车中只有你一个人;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他有焚烧孩子们尸体的动机,妄图用这种方法灭除自己奸污孩子的罪证,而你则完全没有这一动机。
“当这些被端上台面时,不要说警方,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能做出判定:你可以从这个案件中被‘剔除’了,尤其是你提供的那个非常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当晚十一点前,你曾经跑步到达爱心医院太平间,把张春阳的尸体搬进冰柜,计时系统显示那个T-E-3冰柜当晚只开关过一次,是在十点五十分,而且按照工人们的说法,‘冰柜的计时系统是独立内置的,自带电池,就算停电了,冰柜也照常计时’——假如扫鼠岭上的案件是你所为,你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报警电话显示邢启圣十点半还活着,假如你杀了他,抛尸、焚尸,然后再挪动斯派,就算速度再快,完事你也不可能只用十分钟就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而且由于是突发情况,你也不可能临时找个人代替你去搬尸,何况警方核实过你的手机通信记录,当晚,你除了接听邢启圣找你做代驾之外,只在十点四十分给李志勇打过一个约架的电话……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李志勇是你的帮凶,他帮你运张春阳的尸体,借此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可是天眼系统拍摄到当晚他的行车记录,就是从家直接开到杏雨路,上述一切都说明了一件事——杀死邢启圣的另有其人!”
听完这句话,周立平的神情明显松弛了一些。
“是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们姑且叫他‘X’吧!”呼延云开始习惯性地在分析案情时来来回回地踱步,“种种迹象表明,是他跟邢启圣合谋了焚尸并嫁祸于你的行动,因为邢启圣虽然卑鄙下作,但无能至极,案发那天的早晨发现孩子死亡之后,根据崔玉翠的供词,他惊慌失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应对这一突发事件,他必须马上找到那个唯一能帮他出谋划策的人,而警方调出邢启圣的手机通话记录,他在那之后打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号码的主人就是张春阳。不久,邢启圣就开车前往荷风大酒店找张春阳商议去了。此后直到扫鼠岭上的大火熊熊燃起,邢启圣再没有长时间地和其他人通话或在一起。”呼延云说,“这说明,张春阳就是那个给他在幕后出谋划策的‘X’!”
停了一停,呼延云接着说:“从诸多与张春阳接触过的人那里,可以得到对此人差不多的同一印象:这是一个‘胆大妄为、自作聪明’的为非作歹之徒,他利用自己和陶灼夭的特殊关系,在爱心慈善基金会里捞到了不少好处,他也与邢启圣狼狈为奸,长期担任他的狗头军师,此外他曾经做过健身教练,身强体壮,无论是杀人的胆量还是能力,都没有问题。极有可能,他在听邢启圣说起三个孩子自杀不知道该怎么善后的时候,马上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告诉邢启圣,现在市里治安抓得很严,想运出本市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旦走高速被抽检发现是要命的事,最好是运到西山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埋了,但是就这么开车去西山乱转,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公路附近肯定不行,往没有路的山里走,三具尸体怎么运输是个大麻烦,所以折中的方法是就近找一处很少有人去的地方,把尸体一扔,一烧,一埋,完事。因为张春阳有健身的习惯,且经常到扫鼠岭来爬山什么的,所以知道那个隧道风亭,也知道这一带短期内没有开发或迁建的计划,抛尸后弄点儿土往下一盖,几年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么长的时间办移民都够了。邢启圣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可是他担心这事儿早晚会暴露,一旦发现尸体,查出尸源,再一调天眼系统,肯定能发现是他开车运尸的,到时候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人民警察也能把他给逮回来。张春阳说这有啥可发愁的,你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顶锅’的吗?你只要让他开车,或者说只要警察一看到他那张脸,百分之百会认定一切都是他干的。邢启圣一听,立刻明白了他所指的人是谁,不禁拍案叫绝。接下来就是具体执行了。邢启圣骗你开车带他上山,然后自己把车开进这个苗圃,与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张春阳会合,抛尸过程中,也许是发生了纠纷,也许张春阳想连邢启圣一起杀了灭口,于是弄死了邢启圣,也抛进了隧道风亭……嗯,如果一切真是这样,那么整个案件就真相大白了——”
呼延云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立平望着他,目光阴冷。
“可惜。”呼延云摇了摇头,“可惜,偏偏有一件事,是怎么都说不通的,那就是张春阳当晚突然死亡,尸体被邢启圣运到了爱心医院太平间,在十点五十分的时候,他已经被你塞进了冰柜。”
2
风停了,苗圃里漂浮起了乳白色的暮霭,夜霭越来越浓,果树、土路、滑盖棺材一样的地铁站、隧道风亭以及隧道风亭边相对而站的两个人,都被笼罩在了谜一样的弥漫里。
周立平原本棱角分明的嘴脸,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似的看不清晰。
呼延云却丝毫不在乎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神情:“下面,我想转换一下话题,说说张春阳之死,因为这件事跟后来发生的扫鼠岭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于张春阳的猝死到底是真是假,在警方内部是有争议的,从我调查的种种情况来看,我倾向于,当晚在荷风大酒店发生的‘马上风’事件,其实是张春阳和邢启圣合谋导演的一出戏。
“对于将要结婚的陶灼夭而言,过去的性玩具张春阳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对张春阳而言可是致命的,假如失去了陶灼夭这座靠山,他算什么?说难听点儿不过是个‘鸭子’,他过去能打着情人的旗号去基金会下属单位坑蒙拐骗,现在谁还会搭理他?所以张春阳肯定是急于挽救这段‘感情’的,可是陶灼夭与未婚夫姜磊的婚姻有着多重目的,是关系到陶家能否继续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立足的一桩‘买卖’,出不得半点儿差错,所以任凭张春阳想尽办法也‘春心唤不回’……不妨换个角度,设身处地地站在张春阳的立场,想想他的处境,想想已经习惯了吃软饭的他脱离陶灼夭之后靠什么继续在这座大城市里生存,就知道他已经无路可走,唯一的办法就是最后敲诈陶灼夭一笔钱。”说着,呼延云举起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做了一个“圈”,“我在勘查荷风大酒店陶灼夭的卧室时,发现那扇隔开卧室和会客厅的实木推拉门打开时,在两个重叠的门框上方会出现这么一个透孔,和我同行的李志勇认为那是偷窥用的,其实他错了——那个孔洞是专门为了安装微型摄像机用的。
“我观察了一下透孔的内部,从边上碎碴儿的色泽来看,是新挖的,也就是说用拍摄视频来讹诈的阴谋是最近策划的。问题是,单纯拍摄和陶灼夭做爱的视频没什么用,实话说上层社会的那帮名媛,有几个私生活干净的?就算拿性爱视频讹诈,也诈不出几个钱来,而死亡就不一样了,一旦死了人,又把情人的尸体‘私下里’处理掉,流传到社会上去,不仅淫邪还违法,这对陶灼夭可是致命的打击,就算结了婚也要离,他们陶家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地位肯定不保!”
说到这里,呼延云突然放低了声音:“但是,这件事有一个关卡必须要过。监控视频好拍,让陶灼夭相信张春阳真的死了可不容易,肯定需要一个专业的医生来判定,而且假如陶灼夭稍有头脑,就算当场相信张春阳真的死了,保不齐冷静下来后,还会去进一步核实,所以最好是找一个真正的医生来充当这个‘死托儿’,最大限度减少甚至消除陶灼夭的疑心。这个医生必须得是陶灼夭绝对信得过的,在发生‘丑闻’时唯一能求援的,当然,他还得是跟张春阳穿一条裤子的铁杆朋友,这个人除了邢启圣,不做第二人想。
“但是——抱歉我又要说个‘但是’。”呼延云望着周立平说,“但是不要忘了,邢启圣固然跟张春阳狼狈为奸,但是归根结底,陶灼夭才是他的真正靠山,他与弟弟邢启贤不和,又一屁股腌臜账,这么多年来都是陶家罩着他,才让他这么个烂货活得人五人六的。帮张春阳讹诈陶灼夭,对他邢启圣有什么好处?邢启圣龌龊,可是却不傻,这一点张春阳也很清楚。想让一个人就范,要么给他好处,要么抓他把柄,当邢启圣着急忙慌地把童佑护育院三个孩子自杀的事情告诉张春阳的时候,张春阳知道:把柄来了。他迅速帮邢启圣制订了毁迹灭尸、嫁祸于人的计划,但作为交换,邢启圣也必须当着陶灼夭的面给他做一次‘死亡鉴定’,然后趁着陶灼夭不备拆走摄像机,等到把扫鼠岭的事情搞定再交给张春阳,张春阳从此隐姓埋名,假装死掉,再找个亲戚用视频敲诈陶灼夭,这可是一张提取金额不封顶、提取次数无限次的‘超级信用卡’——当然,张春阳恐怕还有更加邪恶的计划,那就是事后不仅可以用视频敲诈陶灼夭,还可以用隧道风亭下面的尸体勒索邢启圣,一家两吃,到时候邢启圣只能自认倒霉,任凭他予取予夺。
“除了那个透孔外,还有一点能证明我的这个推测。案发当天,邢启圣早在下午两点半就已经赶到荷风大酒店,与张春阳汇合。等张春阳把陶灼夭约出来后,他就躲到荷风大酒店一层酒吧去了,并在七点多给陶灼夭打电话,以‘汇报工作’为借口说要来见她,其实是暗示陶灼夭自己就在附近。酒吧的摄像头拍到,邢启圣在吃饭时,一直频频看手机,等到八点二十电话响起时,整场好戏就开演了。”呼延云做了一个拉幕的姿势,“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切正如张春阳预料的那样,陶灼夭那个毫不经事的千金大小姐,面对床上趴着的一具尸体,惊慌失措、方寸大乱,不但打电话向邢启圣求援,还在邢启圣做出死亡鉴定后,决定坐飞机出逃,为了把戏演足,确保张春阳的死亡有其他人目击和作证,邢启圣先将张春阳运到爱心医院太平间,放在停尸车上,开具了死亡证明,然后开着那辆斯派回到童佑护育院,一边把三个孩子的尸体装进后备厢,一边打电话请你来帮忙代驾——”
“你的意思是说——”周立平突然开了腔,“邢启圣叫我去做代驾的时候,假死的张春阳溜出太平间,跑到这扫鼠岭上等着他,把剩下的‘活儿’做完?”
“不不不!”呼延云大摇其头,“张春阳不可能是那个X!没错,等邢启圣离开后,他伪装成祭奠死者的家属走出了太平间,反正那两个值班工人每天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会在意是不是有个‘死人’活了过来——不过张春阳可没有去扫鼠岭,而是步行去了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待会儿再说……不要忘了,如果他真是那个X,那么他也存在着一个跟你一样无法克服的困难:他怎么可能在十点半杀死邢启圣之后,抛尸放火挪车,然后十点五十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躺到停尸车上?要知道,在冰柜里发现了他的手机,当晚他并没有使用任何一款叫车App的记录,警方调查了摄像头拍下的当晚所有途经扫鼠岭的出租车和黑车,也没有司机记得曾经搭载过这么一个人……我考虑过其他可能:比如十点半打给一一〇报警电话的声音是事先录制好的,只是在打通报警电话后播放,以制造不在场证明,但刑事技术处给出的鉴定证明,那个声音肯定是邢启圣的,而且肯定是自然条件下的同期声,甚至背景音还听得见那个(他指了指缠在树枝上的风车)发出的咔嗒咔嗒声,所以十点半的时候邢启圣百分之百还活在这个世上。还有其他类似的种种假设,但最终都被我自己推翻了……当然还有最要命的:张春阳回到太平间后,是谁、又是用了什么办法,把这么一个大活人搬进冰柜的呢?
“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案子啊!不过越是这样,反倒越激发了我挑战这个案件的兴趣。”呼延云敲了敲自己的脑瓜,把目光再一次对准了周立平,“我知道,你看过不少侦探小说,那么你肯定知道,刑警跟推理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刑侦工作要求的是寻找完整、充分的证据,并根据这些证据构建起一条严密的、逻辑无误的证据链,顺藤摸瓜找到罪犯,而推理则不然。推理得以运用的前提,恰恰是证据不足、不够、不完整,于是在有限的嫌疑人当中,通过逻辑推演的方式寻找到口供和行为中的逻辑漏洞,迫使真凶缴械投降,这才是推理者的看家本领。所以当我介入这个案件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好笑,怎么这一回警方干了推理者的事儿,而且居然越想找嫌犯的嫌疑,就越帮他洗得干净呢?那好吧,既然你们占了我的道儿,那我就到你们的道儿上去溜达溜达,当我按照警方本应采取的‘正向’方式,从头开始对这一案件条分缕析时,反而发现了警方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一种贯穿了案件始终的——不恰感。”
3
咔叭!
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将旁边那棵槐树上的枯枝吹断了,正好掉落在他们不远处。
呼延云走过去,将枯枝捡起,摸了摸它参差而锋利的断碴,继续对周立平说:“不恰感……这个词太文艺了,或者用个更加通俗的词汇吧,断裂,嗯,就是这个词,整个案件无处不在地充斥着断裂感……不过,在解释这种感觉之前,我们不妨分析一下张春阳给邢启圣制订的李代桃僵之计,也就是让你开车送邢启圣到岭下,全程让你的脸孔暴露在天眼监控系统下的做法,到底是妙计还是昏着。
“我相信,如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或者因为对人类犯罪的神秘天性感到好奇而读了几本侦探小说的读者,一定会觉得,这个计策不错啊,至少使自己成功躲开了天眼的追踪,而且找了个替死鬼……可是,对于真正有经验的刑事犯罪分子而言,他们一定会对这个计划嗤之以鼻:真以为把孩子们衣服扒光泼上汽油一烧就查不出他们的身份了吗?真以为警方只凭天眼系统拍摄到的画面就会给一个无辜者定罪吗?真以为警察坚信你周立平是凶手就对你供出车后座上还躺着一个人不做任何调查吗?所以说,无论这个给邢启圣制订了计划的X是谁,他在邢启圣开车进入苗圃之前策划的一系列行为,说到底都是看似巧妙其实幼稚可笑、不堪一击的诡计。这个人也许比邢启圣高明一点儿,但绝对不是职业罪犯,顶多算是个‘票友’。
“但是,接下来,在我们脚下,在这座苗圃,在这个隧道风亭边发生的案件,出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大逆转。”呼延云用手轻轻地扫了一下隧道风亭冰凉的台面,突然提高了声音,“那个杀死邢启圣的凶手,处处表现出了‘优秀’——抱歉我用词不准确——应该说是‘专业’的犯罪素质:在时间紧迫、周围光照条件很差的情况下,他对犯罪现场足迹的清洁与打扫非常细致,他用火燎的方式消除了后背与隧道风亭水泥壁面摩擦时留下的微量痕迹,他不仅注意到了在抛尸前后拆卸和安装隧道风亭的防护网时不能留下指纹这一极其容易疏忽的细节,而且在用湿巾擦拭斯派车的方向盘和门把手以时也操作精确,毫无遗漏,还有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居然把那辆斯派开上扫鼠岭后绕了一个圈,又开回到了外面那条小巷子里,因为他清楚警方在犯罪现场进行勘查的前提是开辟无障碍通道,由于斯派堵住了道路,在一时找不到车主的情况下,肯定会被拖到交通队去,使警方囿于思维模式的局限,在最佳破案时间里找不到这辆车,这足以说明凶手具有非常丰富的反侦查经验!
“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现代刑侦科学特别强调‘逻辑树’这个概念,就是说,几乎所有的犯罪行为都可以用树形图来标示和解构其内在逻辑,这是因为所有的犯罪行为,其无论在实施过程中出现怎样的偶发情况,犯罪分子都是遵循其初始的犯罪习惯和行为逻辑来处理这些情况的。”说到这里,他又用手慢慢地捋过那根枯枝的断碴,“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这个犯罪原本就是——嫁接的。”
他抬起头看着周立平,周立平一直站在原地,保持一个姿势地望着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所谓嫁接,就是说一个看似完整的犯罪行为,究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分别完成的,当然,我说的这两个人绝不是什么同伙,因为同伙作案依然会遵循逻辑树的原则,表现出大致相同的犯罪习惯和富有延续性的逻辑轨迹。我说的嫁接,是指这两个人从一开始都对对方的犯罪动机、所作所为和终极目的毫无所知。这两个人不但不是同伙,而且可能完全是路人甚至仇人,只是因为非常偶然的原因,前者的行为被突然中止,后者继续实施前者未完成的犯罪——在扫鼠岭案件中,就出现了明显的嫁接特征,不错,看上去这的确是一根完整的树枝,可是只要细细一琢磨,就会发现清晰的断碴。”说着,呼延云把那根枯枝扔在地上,“而我要寻找的,就是那个截和了邢启圣的人。”
“你找到了?”周立平问。
“找到了。”
“他是谁?”
“你觉得他会是谁?”
“这我想不出来——也许是他的仇家,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过路的,目睹到邢启圣抛尸,跟他发生了搏斗,失手将他杀死,然后惊慌中把尸体也抛到井下,放了一把火……”
“不是的,那个嫁接了邢启圣罪行的人,不可能是他的什么仇家,一来做这么惨无人道的事,他怎么会找自己的仇家来帮忙?二来哪儿有那么巧的事,他没通知仇家,偏偏抛尸的时候,被某个喜欢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到扫鼠岭上散步的仇家撞上了……至于路人的说法,更是不值一驳,现场勘查表明,邢启圣遇害前,丝毫没有逃跑或反抗的迹象,就像见到老虎的小鸡一样乖乖地坐以待毙,这说明那个凶手一定是邢启圣早就认识并感到畏惧的人,这说明那个凶手一定早就置身于导致这桩案件的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之中,这是一场动机明确的谋杀,而绝不可能是什么路人的偶然失手——凶手和邢启圣之间,实质是审判与被审判的关系,凶手在那天晚上,既是审判者,也担当了死刑的执行者!”
周立平沉默不语。
呼延云重重地拍了一下隧道风亭,拆去了防护网的洞口,黑暗而冰冷:“是的,就在这里,就在这个隧道风亭旁边,那天晚上发生了一场审判,一个无意中目睹了邢启圣把一具具赤裸的、小小的尸体扔进这黑窟窿里面的人,出于满腔的义愤,亲手执行了对邢启圣的死刑!凶手只能是那个人,那个社会的弃儿,那个时代的叛逆,那个警察眼中的恶棍,那个民众心中的公敌,那个为了保护心爱的女孩毅然肩负起一切的囚徒,那个用整整八年的牢狱都不能挫磨掉丝毫正义感的人!”
刹那间,周立平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红色的,好像一道伤口,然而又迅即黯然下去。
“张春阳,邢启圣。”呼延云念到这两个名字时,鼻子里轻蔑地一嗤,“不错,这两个人渣算得上是穷凶极恶、丧尽天良,一直以来无恶不作又屡屡得手的经历,让他们误以为只要心狠手黑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为所欲为,于是他们居然以业余选手的身份去横挑专业选手——虽然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犯罪是一种艺术’之类的屁话,但我得承认‘犯罪是一种技术’,职业罪犯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赌徒,游走于生死边缘、一次失手就满盘皆输,在一次次‘实战’中早已锻炼成了生存机器,他们两个算什么?一只鸭子加一个变态,竟然妄想把自己犯下的累累罪行,通过想当然的‘诡计’,嫁祸到一个差点被判处死刑、坐了八年大牢、在八年中接触到各类重刑犯的刑满释放犯的身上,这就好像两个蠢货,看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就去挑战泰森,他们的行径无疑是一场亲手把自己送上绞刑架的自杀!”
一场狂风“呼”地袭来,很像是从隧道风亭的洞口里吹出的、源自黑暗的地底,潮湿而阴寒,冰冷而刺骨,却也吹散了夜霭,让对面的周立平变得明亮了一些,甚至能看出他那铲子一样外凸的下颌在微微颤抖。
呼延云伸出胳膊,手指着苗圃外面:“那天晚上,在扫鼠岭下面的那个十字路口,按照邢启圣的要求,你走下了车,看着邢启圣坐上了司机位,把车往这条小巷里开了进去。凭着直觉,你预感到邢启圣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且他让你做代驾似乎别有用心,就跟了上来,当你悄悄地走进苗圃,当你看到邢启圣戴上手套,拆掉隧道风亭的防护网,把赵武、李颖、董心兰的尸体从后备厢中一个一个搬出来,往里面抛下时,你怒不可遏,挺身而出!邢启圣在你的脸上看到他见所未见的杀气,他恐惧极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根本没有挑战你这个‘连环杀人狂’的勇气,只能跪地求饶。他把一切都跟你讲了,孩子们的死因,让你背锅的诡计,甚至张春阳的诈死……只求你饶他一命,但你——”
“等一下。”周立平抬起手来,“呼延云,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你把我想象得这么英雄、这么高大,心领了,可我真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司机,跟扫鼠岭这桩案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说了这么多话,我才听明白,你的意思是说,邢启圣是我杀的,这怎么可能?我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是啊,不在场证明,不在场证明……”呼延云念叨了几遍,忽然昂起头,望着头顶那棵大槐树一根嶙峋的枝丫,不再说话了。
苗圃里死一样的寂静,周立平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言不发。忽然,公交自动化设计研究院的灯齐刷刷地熄灭了,他的身影瞬间为黑暗所吞没,呼延云眯起眼睛望了片刻,才看出他还伫立在原地。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周立平,说来你也许不信,扫鼠岭案件是我遇到的最令我费解的案子之一,这个案子庞杂、混乱、牵扯的人多,涉案人的关系又千头万绪,特别复杂,疑点一个接着一个,谜题一道接着一道……在所有的疑点和谜题中,最难解的一道,就是你是用什么方法,当晚十点半在这座苗圃里杀了邢启圣,又在十点五十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把并没有死亡的张春阳搬进冰柜的,只要破解不了这个不在场证明,那么对你的一切指控都不成立。”
周立平的嘴角滑过一抹冷笑,黑暗中,呼延云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
“你别笑,真的,我尝试着用逻辑来解这道谜题,可想尽了办法、穷尽了脑力,怎么都解不开,我觉得这不可能啊,还没有一个罪犯能够制造出我解不开的谜题呢,直到绞尽脑汁、山穷水尽的时候,我突然恍然大悟,是的,没错,你在逻辑层面上远远不如我,但有一点,你实在是比我、李志勇、张春阳、邢启圣乃至所有办案刑警加在一起都了解得更加透彻而深刻,那就是人性的黑暗——”呼延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换句话说,你制造这个诡计并大获成功的方法,用的不是逻辑,而是人性。”
4
周立平的笑容凝固了。
“我在前面讲过,这个案子之所以破不了,不是因为调查的人群有多么广,侦缉的难度有多么大,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警方在不遗余力地找你的嫌疑,把精力过多地集中在你的身上,从而忽视了那些看似与本案无关的疑点。这些疑点就像是成百上千块乐高积木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块,没有它,也能拼出个大致模样,但是少了这么一块,怎么拼都还欠那么一点儿,都还不够完整。比如,那天晚上,当邢启圣在扫鼠岭上抛尸的时候,在他的办公室里怎么还有一位‘邢院长’?
“那个人当然不是小偷,他进了办公室之后不仅开了灯,还穿上邢启圣的衣服来回走动,这一切都说明,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院长还在办公室’,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在制造邢启圣的‘在场证明’,那么反过来说,就是为他制造另一个地点的‘不在场证明’,不在哪个场?当然是扫鼠岭!”呼延云竖起右手的食指说,“邢启圣帮张春阳诈死,张春阳帮邢启圣出谋划策焚尸灭迹,看起来是一场对等的利益互换,其实不然。张春阳的诈死,对他自身而言风险几乎为零,因为将来他拿着视频勒索陶灼夭,即便是陶灼夭发现他其实没死,也不敢报警,顶多猜中同谋的是邢启圣,把他开除;而邢启圣则不一样了,一旦隧道风亭下面的孩子尸体被发现,警方肯定会追查到底,拿你周立平顶锅当然是个好主意,但你一旦被捕,供出最后把车开上扫鼠岭的是邢启圣,到那时怎么办,邢启圣可没有顶住警方审讯压力的信心,最好的办法是提前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当晚十点多在院长办公室的‘邢启圣’,正是溜出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张春阳;而邢启圣趁陶灼夭不注意,把那个拍摄有‘马上风’视频的微型摄像机摘下后,一定扣在自己手里,等张春阳到办公室假扮他,给自己制造完不在场证明之后才肯交给他。
“在这件小事中折射出的是什么?大部分人看到的是两个狐朋狗友在做一场利益的互换,但是你,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出了更深刻的东西,那就是张春阳和邢启圣都对周围环境保持着高度警觉,警觉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稍有风吹草动他们都会做出迅速反应。此外,这两个看似互相掩护的盟友,从内心深处都在提防着对方,都像商人一样一分一厘地算计,不能让你赚了,不能让我亏了,不能让你把我当替罪羊给卖了。我相信你在监狱生涯中,看到最多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真实的监狱可没有电影《监狱风云》那样的‘友谊常在你我心里’,有的只是背叛和诈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道貌岸然,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损人肥己,这就是人性!这一点邢启圣和张春阳彼此心知肚明,而你要利用的,就是他们对周围环境的过度警觉和对对方的小心提防!”
停了一停,呼延云接着说:“当你看到那三个孩子的尸体的时候,几乎肯定对邢启圣下了杀心,还有张春阳这个帮凶,也必须受到惩罚!但是另外一个问题也是你必须考虑的,那就是杀了邢启圣之后怎么脱罪?这真的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你的脸已经被天眼摄像头拍到,你对警方的刑侦水平和办案效率心知肚明,你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捕,这个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所以你要考虑的,是再一次被法网罩住之后怎么脱身。这时,你的大脑像一架高速运转的发动机,瞬间,在西郊连环凶杀案受审时的经验,在与形形色色的刑警打交道时了解到的刑侦程序,在监狱八年跟各种重刑犯学习的反侦查技术,全都调动起来!你看着这苗圃里的一切一切:果树、土路、隧道风亭、作废的地铁站,你精确估算着警察们到来后会进行的每一步工作,你甚至能看到这里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场景:高高架起的警用卤素灯将这里照得恍如白昼,犯罪现场勘查专家低头弯腰一寸一寸地展开带状搜索,法医下到隧道风亭的底部进行验尸,刑警用静电吸附仪对小巷水泥地面的轮胎痕迹进行提取,方圆一公里的所有住户家的房门都会被敲开接受调查走访,周围的每一条交通要道都驻守着荷枪实弹的武警,任何人的出入都会被反复盘查,市交管局和市网安办的值班人员已经洗去困意,全力调集和检查案发地附近的监控视频——扫鼠岭下,这座在夜色中酣睡的巨大都市将被彻底唤醒,利齿獠牙,雷霆万钧,而你无路可退,没有援军!”
周立平望着呼延云,被风吹打的双眼闪烁着凛凛的目光。
“面对孩子们的尸体,你愤怒,痛恨,面对邢启圣和张春阳的陷害,你有痛苦,也有恐惧,但你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压抑住了所有的情绪,用惊人的冷静和理性思索着对策。从当天早晨开始:你说了哪些话,见了哪些人,工作状态什么样,你下班时间是几点,你回到家买的啤酒,便利店的购物小票扔在哪儿,你手机的通话记录,你打车到童佑护育院时坐在出租车上的位置,到达护育院的时间,你开车带邢启圣来到扫鼠岭的行车路线,你进苗圃后做过哪些动作,在什么地方可能留下指纹和足迹,还有,杀死邢启圣的方法,怎样处理这些尸体,回忆你参加越野跑训练时看到的附近单位摄像头的位置和方向,挪走斯派车并将之藏入视觉盲区,撤离犯罪现场的最佳路线……哪些有利,哪些不利,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在分秒必争的有限时间里,桩桩件件你都要考虑得一清二楚,半点儿纰漏也不能出!因为你将要面对的审讯压力,很可能比十年前还要巨大!当然换个角度看,这也未必是坏事,警方把所有的目标都集中到你的身上,反倒成了可以利用的最大破绽,这就好像射箭,当所有的箭都射向同一个靶心时,前面射中的箭反而会遮住真正的靶心,那么只要在时机适当的时候,亮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假靶心,所有的弓箭手都会以为,是自己的偏见导致瞄准时产生了视觉上的偏差,而这个假的靶心,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就是躺在冰柜里的张春阳的那具尸体!”
沉默良久的周立平再一次开了腔,声音低沉:“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讲清楚:我是用什么方法,那天晚上十点半在这里杀死了邢启圣,却在十点五十分把活生生的张春阳搬进太平间的冰柜里的?”
“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想先说一件小事,那就是为什么在杀死邢启圣之前,你要逼着他打一一〇报警。”呼延云说,“坦白地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猜不透凶手的用意。把尸体抛进竖井并放火焚烧,目的不就是毁尸灭迹吗,可是一报警,不等于把罪行诏告天下了吗,这个行为跟毁尸灭迹的目的是完全相反的啊!还有,一一〇对所有的来电都有录音,一旦发现尸体身份,必定会根据声音核查出报警人就是死者之一,这不等于帮警方锁定犯罪时间了吗?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凶手要做的,就是要给警方一个精确的案发时间,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明诡计,都要凭借这个时间才有效。”
呼延云望着周立平说:“杀死邢启圣之后,你迅速清理了留在犯罪现场的痕迹,然后挪车,接着飞快地向山下跑去,你必须要用一个警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交通工具,实现空间上的大挪移。十点四十分左右,你跑到李志勇所在的小区,打开他的捷达后备厢,藏了进去,并打电话给他约架:十一点整,在杏雨路。李志勇跟你是老仇人,被你用话一激,当然接招。他开车后,你用手机GPS定位,等车到了杏雨路附近停下,听李志勇下车后,你再从后备厢里钻出来,跑到和他约好的地点。这样一来,事后警方怎么都搞不明白你怎么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只能相信你说的十点多就已经从扫鼠岭离开的言辞了——”
“呼延云。”周立平突然打断了他,“跑题了吧?”
“跑题?”
“对啊,我刚才问你的,是我怎么在十点五十分到爱心医院太平间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不是我怎么样在十一点赶到杏雨路的。假如我用了你刚刚说的方法,藏在李志勇的车的后备厢里,你刚才也讲了,天眼系统查过,李志勇当晚开车去杏雨路,全程都没有改道,那我是怎么跑到爱心医院去的?难道我是趁捷达车等红灯的工夫,在爱心医院附近提前下车,去了太平间搬运尸体?可是你计算过时间没有,那样做的话可是绕了个大远,我是不可能在十一点到达杏雨路的!”
“我没有说你中途下过车。”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其实是在跟李志勇打完架之后,去太平间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是吗?”周立平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嘲讽,“可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可是——”呼延云看着他,“你是想说,可是爱心医院太平间从晚上十一点锁门,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开门,这个时间你根本不可能溜进去搬尸的,对吗?”
周立平把牙齿咔咔咬了两咬:“东拉西扯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有,说到底你还是没法子在最关键的问题上自圆其说。”
“不,我能!”呼延云慢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怎样做到在十点五十分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
他的口吻是那样沉着,又是那样坚定,这让周立平的心跳陡然加快,快到他自己几乎都能听到那一连串的“怦怦”声,也许正是为了掩饰这个声音,他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嘲讽的口吻说:“那你告诉我,我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我是让张春阳自己躺进冰柜的?”
呼延云的双眸,在暗夜中突然迸射出逼人的光辉:“对!你就是让张春阳自己躺进冰柜的!”
5
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风声,没有草动,甚至连挂在老槐树上的那架破风车也停止了枯槁欲裂的咔嗒。
一瞬间,他头重脚轻、两眼发黑,仿佛被倒着抛进了隧道风亭,井口阴寒,井壁幽深,井底却深不可测,他在无可遏止地下坠,下坠……
不!他只是诈我一诈,他不可能猜到我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呼延云,你疯了!你说的什么胡话?我让张春阳自己乖乖地躺进冰柜,这怎么可能?他凭什么要听我的话?”
“他不会听你的话,但他会听邢启圣的话。”呼延云平静地说,“电话记录显示,邢启圣在生前最后几分钟,除了打电话给一一〇报警之外,还曾经打通过自己办公室的电话,这也再一次证明,办公室里有一个邢启圣事先安排好的‘替身’——邢启圣之所以不打张春阳的手机,是因为他考虑到万一张春阳‘死了’的事情将来泄露出去,警方一旦启动刑事调查,肯定会查通信记录,如果发现自己和‘死后’的张春阳打通过手机,就穿帮了——邢启圣打给自己办公室座机的电话,通话时间虽然很短,不过这没关系,管用的话,一句就够了。”
“一句……”周立平使劲吞咽了两下喉结,“是什么?”
“你让邢启圣告诉张春阳:‘陶灼夭好像有所察觉,已经把机票退了,要去太平间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该死!
该死透顶!
整整一个晚上,仿佛是一只躲在地洞里的鼹鼠,听着镐头在地面上敲敲打打,一直为此前所做的一切加固和伪装而心存侥幸,但在这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镐头凿穿地洞后,直射进来的那一束白光。
周立平闭上了眼睛。
“听到这句话,张春阳慌了,万一陶灼夭到了太平间发现他不在,或者发现他其实没有死,那这场戏可就算彻底演砸了。以邢启圣的为人,完全有可能分分钟反水,把真相告诉陶灼夭,到时候‘马上风’的视频在邢启圣的手里,陶灼夭必定对他言听计从。以陶灼夭的势力,有的是帮邢启圣隐藏和处理那三具孩子尸体的办法,而且无论是从陶灼夭还是邢启圣的安全考虑,他们肯定会让翟庆派人杀张春阳灭口!我刚才说过,那天晚上,张春阳和邢启圣一样,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几乎可以说是神经过敏,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立刻做出反应,所以他决定马上赶回太平间去——这时,你又让邢启圣对张春阳讲了第二句话。”
周立平睁开了眼睛。
“这第二句话就是,让张春阳务必在二十分钟内赶回太平间,找个空的冰柜躺进去——”
“不对,这不可能,张春阳不会接受这个主意!”周立平说,“爱心医院引进那套冰柜,是张春阳找关系搭的线,他从中狠狠捞了一笔回扣,他知道那个冰柜有重力感应装置,只要躺进去了尸体就会自动上锁,启动冷冻程式,张春阳才不会找这个死呢!”
“看来你对这个冰柜的特征也很熟悉啊。”呼延云一笑。
“那套冰柜有一段时间出故障,找原厂修要花一大笔钱,爱心医院知道我在监狱学过冰箱冰柜的维修和保养,所以找我帮过忙。”周立平连忙掩饰道。
呼延云倒不在意:“当我想出这个让张春阳自动躺进冰柜的方法之后,我专门给法医打了个电话,从她那里得到确认,张春阳是被冻死的,这更加让我相信自己的推理没有错。接下来就是解开最后一道难题了:张春阳可不是傻瓜,就算他不知道冰柜的结构,打开一看寒气逼人的,他也不敢往里面躺啊……直到我亲自去了一趟爱心医院太平间,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爱心医院的那座大楼原本是栋商务楼,爱心慈善基金会为了办医院才租下,出租方出于避讳,专门要求太平间由爱心医院单独建造,且系统独立——包括电力系统在内。在太平间的旁边有一个小屋,里面装着发电机,墙上挂着配电箱。张春阳回去后,先溜进小屋,打开配电箱,把对应冰柜的那个电闸拉掉就行了,丝毫不影响外间的其他用电,甚至连冰柜室的照明用电都不受影响,所以那两个值班工人毫无察觉。接下来,他再次伪装成祭奠死者的家属进入太平间,躺进T-E-3冰柜,刚开始有一点儿冷,克服一下就没事了,冰柜的内部有空气循环,不存在窒息问题,就等着陶灼夭来‘验尸’了。即便陶灼夭不来,因为断电的缘故,重力感应装置没有启动,冰柜也没有上锁,想出来随时可以出来。
“警方在调查太平间的时候,查出T-E-3冰柜只在案发当晚十点五十分开关过一次,这是因为,那个计时器是独立内置的,自带电池,所以它不受冰柜系统的停电影响——当然,对上述这一切,你也知道,不仅知道,你还准确地预测到了张春阳接下来要进行的每一步行动,从这一刻起,张春阳已经坐上了你给他设计好行程的死亡列车,每一站都是既定的,绝无中途下车的可能了……”
“胡说!”周立平的忍耐已经接近极限,“电闸已经拉掉,十一点整太平间又已经上锁,那么我是怎么杀死张春阳的?!”
“很简单。”呼延云盯住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终极答案——
“太平间上锁,旁边那间小屋可没有上锁,只要你和李志勇打完架分开后,走进小屋,把拉掉的那个电闸推上去就行了。”
周立平的视线一阵模糊,眼前的呼延云出现了重影……他看不清对手了,而对手却把他从里到外,连五脏六腑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冰柜的电力重启,重力感应装置立刻启动,T-E-3冰柜自动上锁,冰柜里的气温迅速下降到零下十八摄氏度,在这样的低温环境下,张春阳的意识不可能维持太久的清醒,他可能短暂地挣扎过,他可能大声地呼救过,但那两个工人喝多了酒,早就睡得像死猪一样了,何况冰柜室的铁门具有极好的隔音效果……”
周立平目视前方,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个正在瓦解、粉碎、顷刻间就将全线崩溃、一败涂地的自己,他想用双手把自己重新收扫、聚拢、拼接、黏合,但是任凭怎样努力,依然无法消除那碎裂的纹路和破损的痕迹。
他恶狠狠地瞪向呼延云,尽管他的视线已经散乱到看不清呼延云是不是真的站在自己所瞪的方向:“你刚才明明说那天晚上邢启圣和张春阳在彼此利用的同时,也互相猜忌,那么你又凭什么断定邢启圣让张春阳钻冰柜,张春阳就一定会钻,难道他不怕邢启圣从扫鼠岭办完事下来,到太平间旁边的小屋去打开电闸,阴他一刀吗?别忘了邢启圣跟爱心医院的关系非常密切,对太平间的电力系统,他未必不清楚——”
“果然……”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中所包含的沉着、镇定和堪破一切的自信,令周立平的声音有些颤抖:“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果然。”呼延云说,“果然被我猜中了,你连这一点也想到了。”
“我……我想到什么了?”
“当你逼着邢启圣打电话给张春阳的时候,你就知道,张春阳是一定会提防邢启圣有诈的,可你并不担心,因为你知道张春阳照样会钻进冰柜里去,因为他自恃还有一着‘后手’,即便冰柜真的被人通电上锁,他也能逃出生天。”
“什么后手?”
“手机。”呼延云说,“警方在冰柜里找到张春阳的尸体时,发现手机没在他的兜里,而是在他的手边。刑警们以为手机是不小心从兜里滑出来的,其实不是,张春阳之所以敢钻冰柜,就是因为他认为万不得已时,还可以用手机打给外面求救……当张春阳发现冰柜上锁并开始迅速降温时,确实曾经拿出手机来想报警或求救——可惜,他千算万算,还是比你少算了一招。”
周立平抬起手,用手掌咯吱咯吱地揉着眼眶,以掩盖血液涌上颅骨几乎撑爆的剧痛……诡计被破解,只能说技不如人,可是连内心最深埋的意念都被对方挖掘出来,那种耻辱,真是锥心刺骨的痛苦。
呼延云看出了他的不堪,但还是要把话说完:“因为你见过他正在使用的手机——我并不是黑iPhone,但iPhone 8依然没有解决低温环境下自动关机这个bug……对于那天晚上在冰柜里瑟瑟发抖的张春阳而言,这真的是个要命的bug。”
完了。
彻底完了。
一切都完了。
自己在那个晚上的所有谋划、算计,在半个月拘押时间里的克制、隐忍,此时此刻,都像被洪水冲开的堤防一样崩塌……
不能认输,不能投降,因为,还没到时候!
他喘着粗气,使劲吞咽了几下,多少减轻了鼻腔里酸痛的溺水感,重新抬起沉重的头颅,甚至比先前故意昂得高了一点儿:“那么,你有证据吗?”
——那么,你有证据吗?
刹那间,他感到一阵惊喜,因为他不仅突然看清了对面那张娃娃脸,而且整个晚上,第一次在娃娃脸上看到了一丝沮丧。
“那么,你他妈的有证据吗?”
他向呼延云逼近了一步,恶狠狠地追问了一句。
呼延云耷拉下了眼皮,嘴唇撮成一个圆圈,轻轻地吐了个“呼”字。
“刚才我说的一切,都是纯粹的推理,没有丝毫的证据。”呼延云重新把目光投向他,“我确实尝试着寻找证据,比如在配电箱的电闸上,我试图找到你的指纹,可惜没有找到,你在那样紧张的情况下都没忘了擦拭指纹,我真的非常佩服你的沉着、勇毅、精细与无比强大的意志力。作为一个推理者,只做出推理而拿不出证据,是失败的,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对此我深感抱歉。”
周立平呵呵两声冷笑。
“我的话已经讲完了,只是有两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希望你能给我答案。”呼延云说。
周立平一言不发。
呼延云兀自道:“第一,你为什么要挪走那辆斯派?那上面并没有发现任何对你不利的证据,而且你应该明白,不管灯下黑这一招儿多么高明,警方早晚还是会找到它,你把车开上扫鼠岭,绕个圈再回到小巷里,是要花费一点时间的,而那天晚上,对你来说,没有比时间更宝贵的了。”
没有回答。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第二个问题,恐怕你更不会回答我了吧……就是被捕后,只要你拿出搬运张春阳尸体这段供词,警方很快就会释放你,可是你一直没有说。当然,你说是因为邢启圣答应你,只要你帮陶灼夭保密,他就帮你解决董玥的户口,但是在我看来,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那么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你宁可在看守所里戴着手铐脚镣苦挨了那么久,都不抛出这段谎言来自救,偏偏在前几天突然把它说了出来呢?”
仍然没有回答。
“你不说,就算了,但是有几句话,我还是想说。”呼延云凝视着他,严肃地说,“无论邢启圣还是张春阳,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恶棍和人渣,他们凭借一定的权势和地位,为非作歹、巧取豪夺,肆无忌惮地侵害那些无辜者的权益乃至生命……但是,周立平,请你记住:一个社会的正义和公正,绝不能靠着私刑来实现。十年前你杀死房志峰,还可以说是正当自卫,但这一次则不然,这一次你是在对方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情况下故意杀人!你的行为,是必须受到谴责且不可原谅的罪行!”
呼延云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作为推理者,我承认我没有找到可以指证你的证据,但作为一个法治社会的公民,我依然有必要提醒你,你接下来最正确的选择是去公安部门自首,诚实地供述出你的罪行。当然,也许你会嘲笑我的这个建议幼稚和可笑,也许你认为只有私刑处决了那两个人渣才是替天行道,但是你要知道,假如你那天晚上没有杀死邢启圣,而是把他和张春阳一起逮送司法机关,法律同样会还赵武、李颖、董心兰一个公道。”
周立平凝视着他,无声地凝视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苗圃,走下了扫鼠岭。
6
也许是走得太快的缘故,周立平出了一身透汗,他将衣领的扣子松开,还是觉得闷热,干脆把上衣的扣子都解开了,因为动作太猛,一颗扣子从他的指缝崩飞,他竟然毫无察觉。直到走出巷子,站在十字路口,他才停住脚步,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
那天晚上,他就是在这里下的车,本来一身酒气地躺在后座的邢启圣突然醉意全无地坐到了驾驶位上,还拿出一百元给他说:“这边出租车很少,黑车很多,你直接打个黑车回家吧,不要用滴滴叫车,我这儿没法报销。”
他觉得奇怪,不是已经给我钱了,怎么又提报销的事儿?再说了,打黑车不是也没法报销吗?
在这番语无伦次的叮嘱中,在邢启圣突然消失的醉意里,他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多年的牢狱生涯,毋宁说是一种最严酷的生存训练,无论是与几个甚至十几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同居一室,还是放风时多抬了一下眼皮就会招致头破血流的殴斗,抑或眼睁睁看着狱霸把冰溜子裹上泥土就能在深夜杀死狱友且不留任何物证,都早已使他对任何危险产生了野兽般敏锐的第六感。
所以,他跟了上去。
斯派开进了苗圃,停在了隧道风亭前面,却没有开灯。他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松树的后面,朝斯派的方向观望。很久很久,邢启圣才走下车,打开后备厢,往地上搬东西。起初他并没有看清邢启圣搬的到底是什么,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三个物体,好像树苗似的。直到邢启圣打开手机灯照明,拆隧道风亭的防护网时,光芒一倏的瞬间,他看到了仰躺在地上的其中一张脸。
没有血色、没有生气,眼睛还睁着,微张的嘴巴里伸出半截舌头……就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地找到他,痛骂邢启圣是“野兽”,骂着骂着就泣不成声的小赵武!
他猛地从松树后面站了起来。
邢启圣被吓坏了,手一哆嗦,手机掉在地上,光簇又照亮了另外两张小脸。
一个是李颖,他记得她只有五岁,智力发育有些问题,遇到任何伤害或病痛都会躺倒在地上,把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只祈求饶恕的小猫……此时此刻,她躺在地上的身体终于不再蜷起,永永远远地舒展开了。
还有一个是董玥的妹妹,名叫董心兰,今年九岁,因为嘴角有些上翘的缘故,看起来永远在微笑,哪怕命运对她那么残酷,她也总是微笑着的……就是他安排她们姐妹俩团聚,董玥抱着妹妹痛哭失声的情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后来,他从赵武那里听说邢启圣对小心兰做过一些很坏的事情,他曾经想过报警,但小心兰患有轻度脑瘫,没法子把自己的遭遇讲出来,根本无法指证邢启圣。他窝了一肚子火,气得不行的时候曾经当着董玥骂过邢启圣,反而惹得董玥担心起妹妹来,自己安慰了她半天,才算把事情掩饰过去,并且拍着胸脯向董玥保证,绝不会让人伤害小心兰一根寒毛。
这个誓言在董玥突然离开本市以后,在他的心里变得更加坚定。
可是现在,躺在地上的小心兰,纤细而柔软的白色脖颈几乎扭成一个直角……她望着他,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是在向他抱歉,自己跟姐姐一样,要不辞而别,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需要他的照顾了……
邢启圣一边后退着一边说:“立平,老周,这不是我干的,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说……”
他没有看清周立平是怎么冲到他身前的,小腹已经被重重地踹了一脚,厚厚的腹部皮下脂肪传来被踹得稀碎的水样声,巨大的疼痛使他瞬间昏死了过去。
周立平没有再管他,而是慢慢地走到了三具尸体的旁边,蹲下,一个接一个地轻轻拍着他们的小脸,嘴里呜噜呜噜地嘟囔着根本不算是吐字的发音,好像是要唤他们醒来。当他明白他们再也不会醒来的时候,他又把他们挨个地抱起,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们赤裸的尸体最后的温暖,他抚摩着他们的头发,泪珠子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们冰冷的小脸蛋上……
最后一个抱起的是李颖,最后一个放下的也是李颖,五岁的小女孩,身体很轻,轻到几乎没有,不存在似的。当他把她放回地上的时候,他突然揪住自己蓬乱的头发,目眦欲裂地对着黑暗的天空大吼大叫起来,起初只是破口大骂,后来就变成号啕痛哭!从十年前他被捕入狱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一滴也没有!他已经给自己的人生选择了一条流泪无用的道路,那么他就绝不会再让一丝水光涌上眼眶!可是现在,面对着这三具小小的尸体,他把积蓄了整整十年的泪水一齐倾倒了出来!
但是,就算在情绪失控的时候,他依然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把撕扯下来的头发掉落在地上,一根也不行!否则会被警方提取,作为他曾经来过犯罪现场的证据。
大约也就在这一刻,邢启圣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个被世界误认为是杀人狂的人,终于要大开杀戒了。
邢启圣呻吟了一声,慢慢醒了过来,周立平不打算拷问他,尽管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他样样精通,但是为了避免警方在侦讯中怀疑这是仇杀,他还是打算少用一些酷刑。好在邢启圣出于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根本不需要他多问什么,就把三个孩子的死和与张春阳一起商量的抛尸焚尸并嫁祸于他的计划交代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张春阳的诈死以及现在在护育院院长办公室扮演他的替身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还把那个拍摄有张春阳诈死的微型摄像机交了出来。
周立平静静地听着,头脑中的思考却犹如光速一般迅疾。邢启圣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想到了相应的对策,而且所有的对策都是双线的,一条线是要化解乃至反噬邢启圣和张春阳的构陷,这个不难,这俩蠢货简直把犯罪当成儿戏,所作所为破绽百出,足以供自己利用;另一条线是怎样应对必将到来的被捕,这个比较麻烦,眼下的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一旦案发,警察是一定会找上门来的,所以必须尽快想到一个办法,一个既能杀死邢启圣和张春阳,又能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
刹那间,数年前林香茗探监时对他说过的那句话,电光火石一般闪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
对!
对对对!
不要等待案发,而要主动案发!
因为,这个诡计能否成功,最关键的就是时间!
逼邢启圣打电话报警,他的声音一定会在一一〇留下记录,这样就可以“帮助”警方把犯罪时间牢牢地锁定在一个有限的区域内。
清理犯罪现场的所有痕迹,让一切都看起来像是个富有犯罪经验的老手所为。
抛尸、焚尸,当警方在隧道风亭下面找到孩子们的尸体时,所有人都会认为罪犯是个穷凶极恶的变态杀人狂——
一如他的“人设”。
警方通过天眼监控系统,很快会找到他这张脸,一旦看到他这张脸,他们会迅速认定这就是“谜底”。
随着犯罪嫌疑人的入狱,刑侦工作的重点将不再是勘查现场和搜集证据,而是对他的审讯。
这方面他有足够丰富的应对经验。
他会按照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有条不紊、分毫不差地在每一个阶段给出警方需要的口供。那些供词,要荒唐却又可以查实、要虚假却又有据可查,既要确保每句回答的反应时间和语调语速都保持稳定和一致,符合他的“犯罪人格特征”,又要在适当的时机,用画蛇添足的言辞来暴露我的“心统失调”,让警方误以为抓住了破绽,从而转移勘查重点,展开对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调查——特别是对陶灼夭和张春阳关系的调查,逐渐建立起扫鼠岭案件和张春阳失踪的逻辑关系。当他们隐隐然开始怀疑对他的抓捕是一场错误时,在潜意识中就会等待着那个“纠错”的机会。到那个时候,他不能着急,必须沉住气,像磐石一样等待,等到他们在审讯中突然反复提及陶灼夭和张春阳的名字时,他就提出要见一下陶灼夭才肯交代,如果警方的回答是“不行”(而不是“容后再议”),那就证明陶灼夭已经回国并正在接受审讯,那时他再抛出搬运张春阳尸体这个重磅炸弹,来一个彻底翻盘!
与其说是斗智,不如说是斗心!
呼延云说得没有错,由于法制建设的不断进步,司法部门在刑事侦缉和审判中越来越重视无罪推定,任何存在疑点的案件,最终的处理都会朝着对嫌疑人有利的方向倾斜。
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
接下来就是邢启圣的死,一切正如呼延云推测的那样,他逼着邢启圣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院长办公室,以陶灼夭生疑为借口,让张春阳回到太平间,拉掉电闸,钻进冰柜里装死,另一个打给一一〇报警……打第一个电话时,邢启圣恐惧极了,认为周立平是要杀死自己和张春阳了,打第二个电话时,邢启圣又面露喜色,以为周立平是让警方过来处理,可是接着又面如死灰,“扫鼠岭地铁着火了”,可他还没来得及抛尸和放火啊……
他还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周立平的铁臂勒住了脖子……
望着地上的四具尸体,周立平知道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了,消防车很快就会赶到。
他迅速打扫了犯罪现场,不留一丝一毫自己曾经来过的证据。
然后,他把三个孩子的尸体扔下了隧道风亭——扔的时候他又流下了泪水,抱着孩子们的尸体,他于心不忍,可这又是没法子的事情,他不停地跟他们说着对不起,告诉他们这都是为了给他们报仇的无奈之举……
相比之下,扔邢启圣的尸体倒要痛快得多,只是他故意将这具尸体第二个扔下,避免警方从抛尸的顺序上觉察到什么。
最后是把邢启圣早已放在后备厢里的汽油倒进隧道风亭,再将他的Zippo打火机打开——
“咔吧”一声,清脆而响亮。
黑暗中猝然腾起的一簇火苗,在夜风中狂舞而不熄,火光照耀着周立平的脸,他感到温暖、熏然,甚至有点儿陶醉,他觉得那簇火苗就是他自己,在黑暗中隐忍、沉寂、坚守了那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擦亮。
他把打火机扔了下去。
瞬间,犹如爆炸一般,“轰”的一声,翻卷着的火光和热浪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红龙,从隧道风亭的底部猛地腾起!
周立平慢慢地回过头,铁铲一样的下巴坚毅地向前凸起,神情严肃地望着扫鼠岭下那座正在酣睡的巨大都市,他知道,当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时,他将独自一人进行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决战!
他走向斯派,开出苗圃,穿过隧道一般黢黑的小巷,向苍莽莽的扫鼠岭上驶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虽然被拘押期间他曾经反复地回想,但此时此刻再一次在脑海中闪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在看守所的时候,他精细地琢磨着扫鼠岭上的每一个细节,查找自己有无错误或疏漏,那种回忆是“技术型”的,而刚刚在与呼延云一番对话之后,他对那晚的回忆则是“情感型”的,是以胸中澎湃,久久不可抑制。直到他走上无定河引水渠上的那座汉白玉栏杆的石桥时,一阵伴随着夜风的汩汩声传来,仿佛抚慰的和弦,他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一些。他向桥下望去,知道那声音是尚未结冻的河水在流动,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抬起头,远处的青石口水电站在茫茫夜色中好像一堵没有开窗的墙。
他见过这样一堵墙,但那一次,命运却为他打开了一道神奇的窗。
服刑到第五年的时候,他用一根长钉,扎烂了那个吹嘘自己强奸多名幼女的犯人“老黑”的阴囊,被上了脚镣,关进小号。
他开始绝食,水米不进,狱警告诉他,这种公然对抗改造的行为,只会招来加刑,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几天后,紧闭的铁门突然打开了,狱警们掺着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的他,来到了审讯室。
审讯室没有窗。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对面那堵铅灰色的墙,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封闭在这样一个水泥棺材里了。
一杯水。
一个装满水的纸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给他拿来这杯水的人,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他很想喝水,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对水的欲望,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对抗这一切:命运、脚镣、没有窗的墙,还有这杯水……
“周立平,你好,我叫林香茗。”
声音亲切。这个名字他非常熟悉,五年前,律师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不是一个名叫林香茗的警察力证他的犯罪证据不足,他会被判处更长的刑期——甚至死刑。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洁白、英俊的面庞,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放射出清澈的光芒,嘴角挂着他久违了的异常温暖的微笑。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恩人”,有些手足无措,搞得脚镣哗啦啦一阵响。
接下来,林香茗对他说了一些话。他神志有些昏乱,想不起都说了什么,似乎是介绍自己正在做一个什么学术项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配合,他稀里糊涂地点着头,但是当听到林香茗说出“变态杀人”和“变态人格”时,他突然抬起头来,内心一阵痛楚。这痛楚五年未有,似乎是因为林香茗居然也把他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不要误会——这只是个借口。”林香茗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夹,低声说,“我要是不拿这个学术项目当借口,也不可能见到你……你喝点儿水吧。”
周立平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拿起纸杯,把水喝了个精光。
“我是听说了你绝食的事情,专门来探望你的。”林香茗温和地说,“不要这样,也不应该这样。这个世界是一个天平,好人和坏人各自站在天平的两端,大部分人不好也不坏,站在天平的中间,整个世界到底向善还是向恶,其实是由两端的比重决定的,多一些好人,世界就美好一些,多一个坏人,世界就糟糕一些,你是好人,不应该故意惩罚自己,使这个世界向恶的一端倾斜。”
周立平呆呆地望着他。
林香茗站起身,走到门口,让门外的狱警给周立平拿来饭菜,特别叮嘱要一碗粥,别太烫。
等饭菜来了之后,他亲自端到周立平的面前,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看着他吃喝。接下来他们又聊了很多很多,林香茗劝他马上结束绝食,好好改造,并承诺回头开一份精神鉴定报告,指出周立平袭击老黑是间歇性精神障碍导致的突发行为,可以免除刑事责任……关于西郊连环凶杀案,林香茗没有主动提起,倒是周立平忍不住说了一句,说没想到警方还真把自己当成真凶了。林香茗苦笑着说:“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你都给急于解谜的警方留下了太多指向你的线索。”周立平问他,据说是一个姓呼延的推理者通过漫画书帮警方提前锁定了自己,是不是真的。林香茗赶紧解释,说呼延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周立平看他有些紧张,忙说不会计较这件事,出狱后自己只想找一个人算账,那就是李志勇。“他是警察,他抓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他后来毒打了我一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告诉他,李志勇非常喜欢的一个女警,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三位受害者。
周立平愣了一下,埋着头,一勺子一勺子地把碗里的粥喝完了。
那天会面的时间很短,也许很长,但至少周立平觉得很短。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形同陌路,有些人只见一面就觉得肝胆相照……后来他一直在想,假如自己在学生时代有林香茗这样一位同班同学,也许就不会对人生绝望到只能通过坐牢来逃避了。那间审讯室没有窗,但那天会面结束的时候,周立平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光亮。
临别前,林香茗对他说,自己把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寄存在一个物业的地下保险柜里了,已经缴了十年租金,然后把物业地址和保险柜的电子密码告诉了他:“你选择囚禁自己,无论是因为对世界失望,还是因为想逃避现实,或者因为想保护自己深爱的人,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想给你留下一个可以洗刷自己冤屈的机会,什么时候用,用不用,都在你自己。”
周立平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林香茗站起身,伸出了手,他也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林香茗的手。他的鼻子发酸,但他强忍住了泪水,他有很多话想跟林香茗说,有很多这二十多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要问,但最终化成一句:“我不知道将来出去之后怎么活着……”
林香茗想了想,对他说:“装一个坏人活给世界,做一个好人活给自己。”
然后,他就离开了审讯室。
刑满出狱后,周立平想去找林香茗,但打探了许久,都没有香茗的下落,就连警界内部也众说纷纭,有人甚至说他犯了重罪已经被处决,周立平不信,坚决不信,死也不信。
不久,他来到那家物业,找到保险柜,按下电子密码,打开了锁。保险柜里有一个铝质盒子,里面是一枚普普通通的U盘。
他把U盘带回家,在电脑上打开,里面只有一段视频文件,他点击了播放:一开始,画面乱糟糟的,好像是在一个广场上,男男女女,花花绿绿,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后来猝然响起了一段口琴的声音——
广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口琴声急促而反复,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周立平的心,猛地揪起!
他想起来了:西郊连环凶杀案发生的那个深秋,雕塑公园举办过几场温拿演唱会,每次钟镇涛上台演唱《让一切随风》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段口琴的前奏,因为声音特别悲怆,所以在演唱会门口卖黄牛票的他,迄今依然记得。
林香茗为什么要发这么一段视频给我?
正困惑间,舞台上的钟镇涛已经开始了沙哑的歌唱——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事未过去,就已失踪,
此刻有种种心痛……
突然!
突然他在演唱会视频中,看到了自己!
未满十八岁的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站在听众席的角落,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舞台,听着钟镇涛的演唱,仿佛听到了青春夭折的恸哭,神情痛苦而茫然。
心中心中,一切似空,天黑天光都似梦,迷迷茫茫,
聚满心中,追踪一片冷的风……
对了,那天自己把票卖得就剩下最后一张了,突然想进演唱会看看,听听口琴的抽噎,听听钟镇涛的歌声……高中即将毕业,大学很难考上,往后的人生道路到底该怎么走,他真的是“迷迷茫茫,聚满心中”,于是验票进去,站在离舞台不远处的角落里听歌,没想到被摄像机拍了下来。
林香茗找到这段视频的意思是——
明白了!
我明白了!
这场演唱会的举办时间是在女警高小燕遇害的那天,那首《让一切随风》是压轴曲目,演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而高小燕的遇害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五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分身去杀人,也就是说,摄像机拍摄到的这段观众席的画面,恰恰可以成为自己绝非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的铁证!
周立平抱着腿枯坐了一夜,想先了解一下房玫的近况,再考虑是否向有关部门出示这段视频。
当他听说房玫快要结婚的消息时,立刻决定,先压下这段视频,将来再说……至于什么时候才是那个“将来”,他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想这件事。
而且,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他把装有这段视频的U盘随随便便地扔在抽屉里,并没有拷贝。扫鼠岭案件被捕之后,他知道警方一定会在巨细靡遗的搜查中找到那个U盘,也一定会审查U盘中的那段视频,但恰恰是因为U盘放置得太随意了,毫无隐藏的迹象,所以警方根本不可能明白它的价值,更不可能看懂那段视频对发生在西郊和扫鼠岭的两桩惊天大案的意义……
获释后,他回到家,拉开抽屉,那个U盘果然被警方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地。
夜色沉沉,夜风如铁。
站在石桥上,周立平把手伸进上衣,从衬衫的兜里掏出了那个U盘。
小小的U盘那样轻,又那样重,这是唯一能还他清白的证明,这是他跨越了整整十年的宿命。
只是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他扬起手,把U盘远远地抛向了空中,黑夜吞没了它的身影,也吞没了它落在河水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