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刚到派出所不久时,就知道喜子这个人。
喜子一直跟舅舅生活,舅舅退休前在派出所工作,而喜子退伍后暂时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也来派出所当过两年协警。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派出所。
虽然离了职,但喜子依旧常来所里玩,平时在外面见了民警也是一口一个“大哥”。
与喜子对人的热络相反,所里民警似乎都不愿与他“深交”。有时和同事在路上遇到喜子,喜子热情地上来打招呼递烟,同事的反应却很冷淡,即便是有些常常吸烟的同事也会推说自己“刚刚灭了(烟) ”。
起初看到同事们这样对待喜子,我心里多少有些凄凉,感叹喜子虽是个协警,但毕竟在所里干过两年,怎么人一走,茶凉得就这么快。
虽然当我分到派出所时喜子已经离职,但后来我们还是成了朋友。他比我小三岁,自来熟,经常趁我值班的时候来派出所找我,遇到有人在值班室扯皮,他还会插嘴说几句话。喜子从小在这一片长大,周围很多熟人,有时他三言两语的“公道话”还真能把人劝开。
看他做起调解来“轻车熟路”的样子,有时我还说他不在派出所干真可惜了。喜子听了,总是摇头笑笑,不多说什么。
喜子不干协警后,并没去找个固定工作,总是这里跑跑、那里混混。他是一个讲究义气的人,平时说话做事“江湖气”很重,身边倒也聚了一帮朋友、兄弟。
每每和同事聊天时谈到喜子当时从派出所离职的原因,感觉同事们对此事大都避讳不愿多讲。问多了同事就会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个事儿你别再打听了,总之尽量和他拉开些距离就是了。”
直到后来,终于有位要好的民警悄悄告诉我,喜子当时离职,是因为“出事儿”了。
“出啥事儿了?”
“他犯了个蛮大的‘忌讳’……”民警讳莫如深地说。
2
那是2011年春天,一天中午,邻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民警突然到访,在同事们惊诧的目光下,带走了还在值班的协警喜子。临走时,所长命令喜子脱掉警用外套,去向邻市公安机关“把事情交代清楚”。
还未等同事们回过神来,本市公安局警务督察支队和纪委干部便出现在所里,对所有民警进行了约谈。
原来,喜子惹下了大祸。一周前,邻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有一起“部督”(公安部亲自监督、必须侦破的案件) 毒品案件到了收网阶段,几个重要嫌疑人的行踪已被确定,其中一人是本市户籍,就在我们辖区居住,抓捕时需要我们派出所民警配合。
邻市公安机关通报了案情和嫌疑人的基本情况,所里也安排好专人做好配合抓捕的准备。然而,就在行动前夜,那名嫌疑人却突然失踪了。
邻市禁毒支队的民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差一点就逃出边境的嫌疑人从云南抓回。
经过审讯,嫌疑人交代称是自己的表弟提供了警方即将对自己采取行动的消息。民警随即又抓捕了嫌疑人表弟,审问他的“消息”从何而来,表弟便把喜子供了出来。
喜子作为协警,本没有获知抓捕行动细节的权力,办案民警又是几经查问,才知道是我们所里的一位民警,无意中把行动的事情透露给了喜子。
喜子和那名嫌疑人并无瓜葛,但却和嫌疑人的表弟是“好兄弟”。得知行动消息后,喜子本是好意提醒“好兄弟”规矩一点,风口浪尖上别跟他表哥在一起瞎混。“好兄弟”不明就里,非要问喜子原因,喜子想了又想,在得到对方“绝不泄密”的保证之后,把实情告诉了他。
没想到,嫌疑人的表弟可没有将喜子当作“好兄弟”。喜子前脚离开,他后脚想都没想就打电话通知了表哥,还特地跟表哥强调说:“是派出所上班的喜子漏出的消息,绝对错不了!”
真相大白之后,嫌疑人的表弟被判了刑,泄密的民警也被调离了公安机关,喜子虽然没有直接向嫌疑人通风报信,但行为也给案件的侦办带来了巨大损失,最终被所里开除。
那个被调离公安机关的民警,之前工作一直兢兢业业,本来前途光明,但因为这事儿脱了警服,所里很多民警都认为,是喜子害了他。何况“通风报信”是公安机关工作中的大忌,因此喜子走后,没人愿意再跟他打交道。
“所里的民警大多是他舅舅退休前的同事,他有事没事的来派出所晃悠,民警们看在他舅舅的分上,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赶他走,但也都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
“他在派出所工作了两年,起码应该有点政治觉悟,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人是个好人,讲义气,但脑子好像不怎么够用,加上交了一帮别有用心的朋友,把他给坑了。”
3
刚认识喜子时,他给我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
他经常说自己“兄弟多”“路子广”“遇到难事儿跟他说一声”,而且确实说到做到,有时辖区组织一些群众性的互动活动,需要有人协调、帮忙,只要一个电话,喜子从不推脱。
2013年年底,我买房差两万块首付,急得焦头烂额。本没打算向喜子开口,但他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二话不说给我把钱打了过来。
我问他,你也没有工作,这钱是从哪儿来的?他说这是他的退伍安置费,让我先拿去用。我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还钱的时候,我要付给喜子利息,他坚决不要。
喜子爱喝酒,说自己特别喜欢在酒桌上被众星捧月般的感觉,我也经常在夜间巡逻时遇到醉醺醺的他与一群人吆五喝六地走在大街上。喜欢喝,自然就喜欢“攒局”,彼此相熟之后,他经常打电话约我去参加他组织的酒局。
“你是外地来的,在本地认识的人少,没事儿我给你多介绍介绍!”
我去过几次,发现喜子的酒局上各色人等俱全,而且基本酒过三巡,都会无一例外地拍着胸脯说:“喜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啥时候有用得着兄弟的说句话就行!”
酒席结束,见喜子还在兴头上,其他人便开始撺掇他:“去‘好乐迪’唱歌吧,听说那儿新上了设备!”
“量贩式KTV有啥意思?还是去‘钻石国际’呗,听说那儿新来了几个姑娘……”
喜子一挥手。“好!今晚去‘钻石国际’,我请客!”
但一转身,我却分明听到,有人刚出饭店,便躲到一旁打手机呼朋唤友:“快点儿过来,今晚那个‘憨货’请客‘HAPPY’……”
我把喜子拉到一边告诉他,喜子说我肯定听错了,他们都是“兄弟伙”的,不可能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我渐渐感觉自己很不适应这种聚会,便推说有事不再参与,也劝喜子注意交友的分寸。
“年纪轻轻多去学点东西,你才二十出头,出去上上学,整天在家瞎混什么!”
“我这怎么是瞎混?!人在社会上走靠什么?就是靠兄弟多、朋友多、够‘江湖’!”喜子向我阐述着自己的“生存法则”,对我的建议很是不屑一顾。
“兄弟都是平时处下的,我现在是没啥事儿,你看不出来,等我万一有事儿了,才能体现出这帮兄弟的‘价值’来!”喜子总是憧憬着有朝一日他的这群“兄弟”可以为他“两肋插刀”。
“你当人家是兄弟,人家拿不拿你当兄弟呢?”我想起他当年被“好兄弟”坑得丢了工作,忍不住怼了他一句。
那件事对喜子的刺激很大,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住了嘴,不再说下去。
一次,遇到喜子的舅舅,提起喜子,老人对我说:“这孩子真就是个憨货!”
“为啥?”
“你看不出来他那帮‘兄弟’都是什么货色吗?”
喜子的舅舅说,以前聚在喜子身边的那帮人大多是辖区麻将馆、网吧的小老板,和一些靠“捞偏门”为生的人。那帮人跟喜子走得近,就是因为他当时在派出所当协警,多少知道点事情,指望他关键时刻能漏点消息出来,后来喜子离开了派出所,那帮人就不和他玩了。
现在聚在喜子身边的这帮人,则是看喜子手里还有点儿退伍费,哄着喜子带他们吃喝玩乐。
“你看着,等他把那点儿退伍费花完了,那帮人还跟不跟他玩!”
“叔你也别太悲观,喜子毕竟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不会那么不开窍。”
“唉,干咱们这行的,社会上的朋友,究竟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也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喜子这孩子从小就不会交朋友,你有空儿帮忙看着他吧。”
我点点头。喜子交朋友没原则,这一点,他舅舅和我一致认同。
“这孩子从小不会拒绝人,就这毛病迟早把他给害了!”老爷子叹气说。
4
2014年5月,我从外地学习归来,听同事们说喜子“又出事儿了”。
就在我出外学习的几天里,有人举报辖区一家网吧里偷偷摆了几台“老虎机”组织赌博。民警出警后查获了老虎机,并将网吧老板带回了派出所。审问老板老虎机是哪儿来的,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审讯还没结束,喜子却突然来到派出所,找到带班副所长,说老虎机是自己的,跟网吧老板没有关系。
带班副所长自然抓了喜子,并准备沿着线索“深挖”。喜子暂时被判治安拘留十天,如果后期还有新的发现,再转刑拘。
我回来时,喜子还在执行期里。我感觉事情有些蹊跷,连忙开车去了拘留所,把喜子提出来问话。
“老虎机真是你的?”按照我对喜子的了解,他应该没有这方面的“门路”,我怀疑他是在替人“背锅”。
可是喜子坚定地点点头,一口咬定老虎机就是自己的。
“别跟这儿扯淡!你说是你的,那你告诉我,你从哪儿弄来的?难不成是你自己生产的?”
“哥,你别问了,这事儿我一个人扛了!”喜子被问急了,回了我一句,摆出一副不再搭理我的样子。
“这事儿你扛得了吗?!你别以为拘留十天就算了,你知道这事儿有多大吗?两台以上老虎机就是刑事案件,你这事儿真要坐实了,准备好坐牢吧!你档案上留下污点,将来你找工作、结婚、入党,甚至孩子的前途都会受到影响!”
喜子听我这么说,有些动摇,但又拗不过自己的“义气”,依旧坚持说老虎机是自己的。
我看说不动喜子,便开车去了网吧,将网吧老板从后院扯出来,瞪着他说:“你但凡有点良心,就别让喜子给你扛这事儿。这些东西进出货都有固定渠道,我们顺线查下去肯定能找到主家。你最好现在告诉我,不然之后被我查到了,你的网吧就准备关门吧!”
网吧老板支吾了半天,最终还是担心网吧被封,对我说了实话:老虎机是网吧老板的一个远房亲戚买来,放在他网吧里“赚外快”的。我向所里做了汇报,所里组织民警很快将网吧老板的亲戚抓获归案。
我再次来到拘留所,提出喜子来把他痛骂一顿,问他为什么替人扛这事儿。喜子寻思了半天,说网吧老板被我们抓走后,老板娘就请他帮忙去派出所“求求情”,说那个弄老虎机的亲戚家中情况特殊,有老母亲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一旦亲戚进了监狱,老母亲也完了。
那女人一个劲儿地称喜子“重义气”“够江湖”“一看就有做‘大哥’的气质”,这下算是抓住了喜子的要害。喜子头脑一热,便跑到派出所,声称网吧里的老虎机是自己的。
“放他娘的屁,那家伙的娘死了快十年了!”我气得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脑袋让门夹了吗?别人只是让你去求情,你怎么还往自己身上扣起‘屎盆子’来了?!”
喜子说,他觉得这是一个证明自己“朋友圈”能力的好机会——本以为之前在派出所工作过两年,外加看在自己舅舅是老民警的分上,所里的民警能多少会给他些面子,对他从轻甚至免除处罚——结果没承想“老同事”们当天晚上就把他送进了拘留所。
“你他娘的真是头猪,忘了你的工作是怎么丢的了!”我气得不知再说什么好。
5
老虎机事件之后,网吧老板一家不但没有感激喜子,反而认为是喜子出卖了自家亲戚,先是取消了喜子在网吧上网的优惠,然后又不断地在坊间传话,说喜子是派出所的“耳目”“二五仔”。
一些“好兄弟”开始疏远喜子,还有人甚至扬言要“教训”喜子。喜子请客“攒局”,那些人也不来,他很苦恼,跑来派出所找我诉苦。
“以前都是‘兄弟伙’的,他(网吧老板) 做事怎么这么不‘江湖’!”
“这下看到你这帮‘兄弟’的真面目了吧?你还指望自己出了事儿他们帮你扛?醒醒吧,平时不坑你就阿弥陀佛了!”
可最终,没过多久,喜子还是被他的“兄弟”害了。
2015年年初,喜子在市里一家工厂找到了工作,包吃住,月薪3500元。我还没来得及替他高兴,就听说他被兄弟单位抓了。
喜子的舅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忙叫上我一起去兄弟单位打听案情。一问,居然是“容留他人吸毒”。
讯问室里,喜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审讯椅上。我要过他的讯问笔录,想看看这次他是不是又在帮人“扛包”。
案情是这样的:喜子找到工作后不久,一个“好兄弟”找到他,请喜子喝了一顿酒,说想“借”厂子分配给他的宿舍用一下。喜子爽快地答应下来,还给“好兄弟”配了一把宿舍钥匙,但不承想,这个“好兄弟”来“借”他的宿舍,是为了吸麻果。
“我们在他屋里一共抓了三个,都不是第一次在那里吸麻果。这三个人早就上了公安局的‘常控’,只要在宾馆登记开房就会引发‘常控’报警,民警就会去做‘临检’,所以他们为了躲避监控,就找到喜子那里。”兄弟单位的同事向我们解释。
“喜子知道那帮人在他屋里吸毒不?”我急忙问那位同事。
同事点点头,说喜子在宿舍里撞见过三人好几次吸毒,但不知是何原因,他既没有立即报警,也没有阻止他们。
进了审讯室,我把笔录摔在喜子面前,质问他是不是也跟着那三个人一起吸麻果,喜子连忙摇头,说自己当过协警,知道麻果的危害,不会跟他们一起吸。
“亏你还记得自己当过两年协警!既然自己不吸,为什么让别人在你屋里吸?!”喜子舅舅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打喜子。我急忙拦下,讯问室里有监控,不能给兄弟单位惹麻烦。
“都是‘兄弟伙’的,我说了他们几次,他们不走,我也不好意思硬赶他们走……”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行为?知不知道后果?!”
喜子点点头。“我也担心给自己惹麻烦,所以平时都不怎么回宿舍住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牵扯进来了……”
那天,喜子那三名吸毒的“好兄弟”就关在隔壁,我进去讯问他们为什么坑喜子。三个人辩解了半天,最后终于有个人说了一句心里话:“那孩子脑子打铁,好说话……”
事已至此,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三名吸毒者不过因为吸食毒品被“治安拘留”,喜子却因为向他们提供场所,涉嫌“容留他人吸毒罪”被刑事拘留,最终被法院判入狱半年。
6
2015年8月,喜子出狱。
以前的工厂早已将他开除,那笔退伍费也早都被他用来“处兄弟”花光了。喜子找他之前“处下”的那帮兄弟,想借点钱开个小店,但“兄弟”们大多推说没钱,借来借去,只凑了不到一万块钱。
他的“兄弟们”依旧每日吃喝玩乐,只是不再招呼喜子参加。喜子有时无聊想找以前的“梗兄弟(好兄弟) ”们“联络一下感情”,然而,对方要么不接电话,要么推说自己在外地,谁也不愿见他。一次,喜子听说几个“梗兄弟”晚上摆酒,自己主动找了去,没想到当晚一帮人谁也不点菜,硬生生地在包厢里坐到酒店打烊。
半年的牢狱之灾和出狱后“兄弟们”的落井下石,让喜子伤心至极。他终于不再将自己那套“兄弟多”“够江湖”的“生存法则”挂在嘴边,经常一边生气地喝着闷酒,一边骂那帮兄弟“不是东西”。
最终,喜子还是从舅舅那里拿了三万块钱,加上我借给他两万,总算把店开了起来。
看喜子开店,以前的“兄弟”们又接连有人来找他“出去耍”。喜子见到他们,二话不说就把人往街上推,买东西想赊账的也一概不允。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喜子你个王八蛋,现在当老板了!牛气起来了!赊条烟都不行,打算和我们这帮穷兄弟划清界限哩!”一次,路过他的店门口,听到一个以前的“梗兄弟”站在门口骂他。
“滚!”喜子的声音从屋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