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曲江河万没想到,他苦苦追查长达六年的惊天大案,竟是被一只卷毛狮子狗给拽出来的。
事情还要从《沧海商报》记者夏中天为盛利娅在鹰头礁拍照说起。
金岛秋天的海滩,显得格外的寂寥空旷,一望无际的海平线与这座半岛的海岬交汇,勾勒出海湾优美的弧线。在这天与海的交接处,兀立着一艘巨大的轮船,大船背倚着高高的山崖,那山崖势如鲸背,余脉逶迤,鲸尾一样连接着沧海市的城区。
随着康赛斯相机快门的咔嚓声,身着白色短裙的盛利娅不断进入画面,她摆着各种优雅的姿势,身后的浪花翻卷着涌上岸边,将海滩淘洗得坦荡无痕。一只名贵的绿毛狮子狗正追逐着她白皙的脚踝,发出兴奋的鸣叫,又不时在银白色的沙砾上闻嗅着什么。
“中天,你可要好好拍,这可是《女友》杂志封面要用的。”
盛利娅是那种令人炫目的美貌女人,她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端庄典雅中含着娇柔妩媚,一头浓密的栗色鬈发披在圆润光滑的双肩上,深陷的眼窝中闪着大而明亮的黑眼睛。
夏中天没有说话,他正弓背凝神捧着相机,对准盛利娅身后一块形状奇特的礁石,等待对方入镜。这块状如大鹰的礁石被当地渔民奉为神明,每年鲅鱼节都要在这里举行祭祀活动。礁石通体黝黑,下有空洞,顶端的石块向两边分开,活像苍鹰的两只欲飞的翅膀。此时的盛利娅紧贴着礁石做了一个双臂上扬的动作,她凝脂般的肌肤和黑色的礁石形成强烈反差,曲线玲珑,宛如一尊白玉雕塑。
“太美了,太完美了,简直差一点就成了波提切利所画的海上《维纳斯诞生》!”
“为什么,我比她差得很远吗?”盛利娅瞪大眼睛,故作失落地问。
“不,只差一层布。”
“你啥时候也学得这么坏?我真得去袁伯伯那里告你图谋不轨。”盛利娅假装生气,抓起地上的一个海螺抛了过去。
“大美人,这都怪你,”夏中天慌忙护住镜头,“你要瞟谁一眼,他要不动心,准是有病,就连鄙人都直想犯错误,你说你危险不危险?”
女人总是爱听男人的恭维,哪怕恭维得放肆露骨。盛利娅了解夏中天,知道他是个菜花蛇,动动口而已。平日里不近女色,年纪轻轻却抱定独身主义,谁给介绍对象就如同受辱似的恼羞成怒,但唯与盛利娅的关系例外。夏中天的父亲袁庭燎是沧海市的市委书记,当年盛利娅从东北老家来淘金,就是通过省里一位老领导找的他。她很快发现,书记的这位公子哥,丝毫没有官宦子弟架子,整日不修边幅,在沧海市的各个角落搜寻奇闻轶事,热衷于上网爬格子,搞独家新闻,俨然《沧海商报》的头牌记者。
鹰头礁后,大船神秘地兀立着。由于它的缘故,原本喧闹的海滩现在成了无人区,远处还有武警在站岗,不是自己作为巨轮集团副董事长的身份,其它人是万难进入这块禁地的。
秋风从海上袭来,盛利娅突然打了个寒战。她蓦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裹紧了一件白色蕾丝的透明披肩。
“中天,说说看,我怎么才能安全呢?”
“嫁人呗,最好能找个警察。”
就在这时,那块鹰形礁石里边突然传来了绿毛犬的狂吠,盛利娅示意夏中天过去看看。夏中天对这个小畜生窝着火,觉得这小混蛋搅了他和美人谈话的雅兴,便没好气地赶过去。但他奇怪地发现,那个宠物已经钻进礁石孔洞的缝隙中,一边呜咽,一边扒咬,像是发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夏中天把它拽出来,不料没走几步,它又像着魔似的重新钻了回去。
心存疑惑的夏中天钻进了礁石的穹隆之中,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对这只狗有这么大的诱惑力,这次他看清楚了:绿毛犬舔吃的是一小截树枝木杈状的东西,他抬脚踢了一下,不料那尖尖的对象竟刺痛了自己,俯下身子仔细一看,竟吓了他一跳。原来,那件突出物竟是人的一个大脚趾,由于海水的浸泡和小狗的舔食,已经露出森森的白骨。他急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扒开沙砾,惊得他心脏差一点停止跳动:原来裸露出的半截脚拇指下边,是一块完整的混凝土块,这混凝土块又和礁石连成一体,浇铸得严丝合缝。显而易见,里边是一具死尸。
没有任何迟疑,夏中天立即拨通了110。
几分钟后,几辆警车呼啸而至,第一个跳下警车的是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曲江河,他的身后跟着短小精悍的金岛分局刑警队长卓越。
曲江河很快发现夏中天正忙不迭地举着闪光灯拍照,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劈手夺过相机,三下五除二把胶卷抽出来扔给了卓越,又大喊道:
“自由市场啊这是!谁放他们进来的,马上给我把人轰出现场,无关人员一律退出警戒线。”
盛利娅迅速打量了一眼对方。这人黝黑颀长,相貌平平,但眉宇间透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夏中天赔着笑脸走到曲江河面前:“局长,我是报案人,就不能享受一次特别的恩准,允许做一下独家报道。”为了套近乎,他贴近了对方耳语道:“消息绝对可靠,听说你快要当一把手了,还是通融一下吧。”
“天王老子也不行,不要记吃不记打,马上给我退出去,有事警方会找你。”曲江河一摆手,差点把夏中天手中的机器碰摔在地上。
夏中天的脸色挂不住了,因为盛利娅就在他的身后。
“我是报案人,又是记者,凭什么没收我的底片?!”
“就凭你干扰执行公务,夏中天,我没功夫跟你啰嗦,要报案,一边跟民警说去。”他扫了一眼夏中天旁边的盛利娅,口气更加凛然,“我可告诉你,马上和这位女士退出现场,别找不自在!”
“曲江河,少在我面前耍特权,别整天一脸旧社会,把别人都当贼看,没有公众支持,凭你这孤家寡人跟几个烂警察就能破案,鬼才相信!”
盛利娅朝夏中天摆摆手,一头栗发猛地向后一甩,不屑地撂出一句话:
“中天,咱走,理他呢!像这种杀人案,他们有啥本事破得了?!”
盛利娅是一个很知道自己魅力所在的女人,她虽未正眼看曲江河,但心里早明白,身后那个很是男人的目光正在打量她。果然,她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这位女士,请留步。”
盛利娅停下了,面颊微微侧了一下,用眼角的余光斜视曲江河。
“怎么,难道还要强迫报案人听你的训话吗?!”
“不,我只是对你刚才的那句话感兴趣,请问这位女士,你是凭什么判断这一定是一起杀人案件呢?”曲江河目光如炬,他已经迅速捕捉到盛利娅眼神中的一丝慌乱。不想对方很快冷冷一笑,反问道:
“请问局长先生,谁家的人死了会把骨头铸在水泥里?说不是杀人案的人也许真得有点本事。”
曲江河一时语塞,瞬间的交锋,这个女人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除了亮丽的美貌,对方那种处事不惊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使他暗自称奇。就在这时,夏中天又愤然插了进来。
“曲江河,你别跟女人过不去。我正告你,我夏中天会和你奉陪到底,咱俩的新账旧账一块算。”
盛利娅一时不明白两人为何这样势不两立,只见一向文弱的夏中天涨红了脸,脖子上暴出蚯蚓似的青筋,两只大眼圆睁突起,那头长发也在随之抖动,活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她刚要上前助阵,却发现曲江河早已扬长而去。
一个高个子女警察快步走来,她向两人做了一个不失礼貌的引导手势,朗声说道:“中天,请你和这位女士来一下,我们需要取一下你们的报案记录,希望二位配合。”
女警有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端庄大方,皮肤微黑。贝雷式警帽下露出时尚的短发,挺拔合体的警服,越发衬托出一种女性警察特有的飒爽英姿,使得眼光极为挑剔的盛利娅也不免顿生几分好感。她还注意到,女民警说话时扬起两道弯弯的秀眉,左眉弓处有一个明显的黑痣。
在临时搭起的警用帐篷里,女警察做完笔录,又十分熟练地用医用钳把卷毛犬的口腔撬开,提取组织液。小狗的惨叫声使盛利娅蹙起了眉头,女警察似乎猜到了盛利娅的心思,做好记录后,特意给小狗理了理毛发,一迭连声夸赞:
“真是只乖乖狗,还是稀有品种,真漂亮!”她把宠物递到盛利娅的手上,“我看过你训练的美人鱼模特队的表演,全省一流,特别是服装的款式特前卫。我叫梅雪,下次再有专场演出,别忘了告诉我,好吗?”
曲江河通过梅雪很快得知,盛利娅现在是巨轮集团掌管时装、餐饮和首饰加工几个行业的副董事长,并且和董事长孟船生关系非同寻常。
曲江河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艘巨轮,那里正是金岛矿区通往市区干道的连接点。午后的阳光洒在沟峪纵横、丘壑起伏的金岛上,一座座开采金矿的井架和塔台,对应着星罗棋布的金矿坑口,清晰可见。
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是名不见经传的贫瘠渔岛,因海滩沙砾细白,被人称作白沙岛。自从岛上发现了金矿石之后,天南海北的淘金者潮水般涌来,金岛一下子热闹红火起来,五光十色起来,成为闻名遐迩的年产万两产金区,遂正式被沧海市政府辟为金岛区。
金岛从此也变得躁动不安,围绕着金矿开采的流血案件不断发生,凭曲江河的掌握,这些案子多多少少都与这艘大船有关。
鹰头礁的尸体连同混凝土块已被切割下来,准备带回局里作进一步分析处理。在凿切的过程中,曲江河意外地发现:混凝土中还夹杂着少许的细碎木屑。曲江河略一思索,要求在海滩现场上的民警以鹰头礁为圆心,划出两公里的半径,把那艘大船和通往市区的滨海大道全部列为搜索范围,重点排查建筑工地和打制渔船、家具的大小单位,以发现疑点。
仇金虎被派往大船排查线索。他是个东北汉子,长得膀大腰圆,满脸青胡子楂,是那种走路一阵风,说话像敲钟的刑警。因在队里开起玩笑时老爱用胡子扎人,被弟兄们起绰号为“胡子”。胡子原意为土匪,仇金虎说老子乃堂堂中国刑警,岂能归于匪类。但这绰号依然风靡全局。他自己也由默许变得声叫声应。仇金虎性如烈火,是个扎人的主儿,可在曲江河面前胡子却翘不起楂,因为他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位比他年轻不少岁的局头儿。曲江河知道他的脾气,去大船前反复叮咛:大船是市里保护的重点企业,去了要多个心眼儿,只摸情况,少添乱。
常言道冤家路窄,赶到大船的仇金虎还未上船,就吃了闭门羹。船上的保安称巨轮号是政府重点工程,不经刘市长批准,拒绝接受任何检查。正在交涉中,从船舷处又下来一个警察,顶门杠似的横在门口。
仇金虎耐下性子打量对方,顿觉这人面熟,只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打过交道。他想套个近乎,好让那人通融,便问道:
“老弟是哪个单位的,不认得我‘胡子’仇金虎吗?”对方瞟了他一眼,毫无买账之意。
“我就认这里是市里挂牌的保护单位,没有市上的令,啥虎也不好使!”
胡子急了,大嚷:“你这小子八成是个‘二警察’吧,全局四千名弟兄谁不认我仇金虎,除非你是个冒牌货!”
那人也较了真,噌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工作证。仇金虎扫了一眼照片和姓名,竟火燎似的心头一亮。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六年前大猇峪血案中被他追捕的重要犯罪嫌疑人邱社会!那年,这家伙打死人外逃,仇金虎奉命蹲坑守候,为抓他仇金虎翻墙跌倒在粪池里,还闪了腰,贴了一冬天伤湿止痛膏!真没想到,如今马鳖成了精,当年的杀人者竟当了警察,还他妈的是二级警督,居然和自己这出生入死的铁血警探平起平坐!
此时他早把曲江河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上去一把拽住对方的衣领,怒目圆睁,活像一尊黑煞。
“邱——社——会,我操你祖奶奶,你睁大狗眼看看我是谁?苍天有眼哪,又让你撞到老子枪口上!”
邱社会的脸被勒得煞白,他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个暴怒的警察,显然软了下来,可还是没有松口。
“没有刘市长的话,兄弟不敢放行。”
“好小子,你裤裆里有卵子就在这儿撑着,我今儿非抓你个倒攒四蹄不可!”胡子一回手,身后民警递过了手机,他立即拨通了曲江河。
曲江河接了电话,二话未说,驾起一台崭新的美国悍马,飞快驶来。
大船越来越近,只见它昂首天外,俯视海滩。船舷处万国旗随风猎猎飘摆,偶有汽笛声响,真像是一艘生火待发的远航巨轮。
可沧海市人都知道,它并不是一艘真正的舰船,而是一座庞大的固定建筑。在曲江河眼里,这是一座随时充满火险隐患的违章工程,因为它是用几万方楸木材料打造而成的。可连曲江河也不得不承认,木船的设计充满了大胆的奇思妙想:它的船体如同航母,且造型逼真,完全按中国传统的木工工艺,参照宋代的《营造法式》要诀建造,整个船身竟没有使用一根钉子。
大船造成之日,竟骗了某大国的间谍卫星,外电惊呼,在中国东部海域出现了一艘不明用途的巨舰,怀疑是中国的第一艘航母。这艘大船也因此风光无限,被市政府命名为“巨轮”号,确定为沧海市的标志性建筑,同时申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大船的实际功能据说是为了迎接旁边滨海大道的通车剪彩仪式,届时将在这里举办盛大的激光水秀晚会。眼下船内设立着各种高消费的餐饮、娱乐项目。这艘船的主人,正是巨轮集团董事长孟船生。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曲江河从未到此光顾过。
曲江河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邱社会:中等个头,前额宽而凸起,腮部咬肌发达,由于脖颈粗大,警服显得不合体,紧绷绷地箍在身上,衬衣的领口敞开着,帽子斜扣头顶,戴得不伦不类。由于刚才被仇金虎一阵折腾,已经没了底气。
“你是哪个分局的,在这里干什么?”曲江河低沉着声调问,那双鹰隼似的目光却盯住对方胸前的警号。
“我是矿、矿山公安分局调、调来做保卫工作的,我认、认识你,前天还在、在在电视里看、看你讲话。”邱社会佯装结巴,心里却在打主意。
“我明白告诉你,附近出了案子,作为一个真正的警察,你应该明白你的职责。你敢阻拦办案,先关你的禁闭,明白不?”
“我明白,明白,我……我马上给领导打个电话。”邱社会完全蒙了,一时搭不上话,“胡子”一把把他扒拉在了一边。
就在曲江河一只脚踏上舷梯时,邱社会脸上的表情骤然发生了变化。只见一辆奥迪车悄然而至,有人开门下车,径直向这里走来。
“江河局长,”没等曲江河转过头来,那人已热情地用手触到他的肩头,“你这家伙真是请你不来,不喊自到哇。”
大凡干公安时间长了的人,操控面部肌肉的能力是一流的。曲江河回过头的时候,已经是一脸灿然,马上和来人紧握了一下手。
此人正是沧海市政府常务副市长刘玉堂,他面色红润,气宇轩昂,眉宇间洋溢着稍稍夸张的热情,合体的西服包裹着宽厚的肩头,紫红色的领带系得非常端正,有着那种中年人仕途得意的自信和帅气。紧随其后的是巨轮集团董事长孟船生。
“江河,你难得到大船来,看样子是有任务?”刘玉堂像很随意地问。
“刘市长,我还没来得及汇报,海滩那边发现了一具可疑尸体。我们正在附近调查访问,顺便也到大船了解一下情况。”
“哦?是不是在大船上发现了什么?”刘玉堂显得十分关注。
“只是例行调查。”曲江河据实以报。
“那就马上进行。”刘玉堂显然松弛下来,“大船不是禁地,也决不能藏污纳垢,没有理由不让执法机关履行职责。”他拍拍曲江河的肩头,似有满腹的苦衷。“江河,这政府的活儿不是人干的,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咱哥俩也难得一见。今天晚上法国客商要到大船的凡尔赛宫用餐,司市长出席,你也别走了。”刘玉堂拽着曲江河就要上舷梯,并回头招呼身后的孟船生。
一直立在刘玉堂身后的孟船生立即上前,一脸谦恭地要和曲江河握手,可对方插在裤袋里的手动也没动。
“孟老板这里可真是戒备森严哪。”曲江河不无嘲讽地扫了一眼退到暗处的邱社会,转回头斜视着孟船生说,“你这儿啥时候也配上警察啦?”
“岂敢岂敢,今天实在是有些误会。小弟我晚间会向您解释和赔罪。”孟船生一个劲儿地道歉,脸上透着真诚。
眼前的对手曲江河再熟悉不过了。如果单以貌取人,你就会觉得此人和街上叫卖海鲜的鱼贩子没有两样:身材消瘦,略微有些探腰,因为过度劳累面色显得未老先衰,头发散乱,加之常年海风的吹拂,发梢显得灰黄。两只眼睛却炯然有光。曲江河还发现对方今天穿着有些特别,灰色风衣里边套着白色的西装,连领带和皮鞋也是白色的。
刘玉堂看出孟船生的尴尬,便再次招呼曲江河上船。
“江河啊,有事儿咱饭桌上说,今儿晚上船生做东,还有法国客商。你换上便衣,咱们一起上去看一下情况,孟董事长,你先上去招呼一下吧。”
曲江河看看自己穿的警服,又扫了一眼孟船生。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刘玉堂的用意,知道再做无益,便向对方敬了个礼:“市长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先做一下外围的调查,就不再上去了。”他转身向仇金虎他们做了个收队手势,快步离开了大船。
“就这么便宜他了?”冋来的路上,仇金虎瞪圆了大眼,对曲江河这番举动表示质疑。
“性急能吃热馒头?你抓人的证据呢?”曲江河手握方向盘,头也未回。
“这事儿用不着局长劳神。”身后探出了小个子卓越,一边用手拍了拍仇金虎肩膀,“杀鸡不用牛刀,胡子哥你不用操心,在我金岛这一亩三分地,还能飞了他不成?”
曲江河未置可否,抓起车载台送话器,拨通了省公安厅督察总队电话。不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督察总队长严鸽因疲惫而略带沙哑的嗓音。
“你终于来电话了,现在在哪儿?”
“啥也先别说,有件急事,请你办一下。”曲江河开门见山。
“我这儿正处理一起案子,事儿特别重要吗?”严鸽认真起来。
“非常重要,涉及六年前沧海市的一起血案,一个犯罪嫌疑人成了警察,在局里查档案非常不方便,请你帮我到省厅警衔办公室查一下:有没有一个叫邱社会的人,还有,他是怎么调进公安机关的。”
“好吧,明天上午10点给你回信,记着开机,不要让人老打不通。”
曲江河拿着已挂断的电话,感到温馨而惆怅。严鸽曾是他在警院当刑侦教官的学生,在那段时光里,两人产生了恋情,但阴差阳错,三年后,严鸽却和刘玉堂走上了婚姻的红地毯,并随他调入省城。之后,刘玉堂下派沧海任职,严鸽仍在省公安厅工作。
悍马车拐向驶往市区的滨海大道,曲江河又拨响了刑警队长薛驰的电话,让他马上组织技术专家,对礁石处发现的死尸召开案情分析会。
2
公安局刑侦支队会议室内,曲江河正主持案情分析会。他的旁边,坐着副政委晋川。按工作分工,一般情况下,业务工作会议政治委员是不参加的,但因案情重大,曲江河专门请他前来助阵。晋川是从部队团政委转业到地方的,他有着和颜悦色的面孔和沉稳细腻的气质,与曲江河配合默契,亲密无间。
这时,女民警梅雪出现在门口,招手示意支队长薛驰出去,曲江河知道她是预先和薛驰对口径,故意沉下脸道:“搞啥小动作,有话不能大声说?这里除了你和‘袖珍警察’那点儿秘密之外,有啥不能公开的?”
“报告曲局长,是尸体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梅雪的面孔腾起了红晕,但声音朗朗,“我不能违反你规定的工作程序,从不越级汇报,得先请示一下支队长。”
“真的吗?那我可要落实一下,咱们卓越手机上多次出现干扰军心的短信,你是不是都请示了支队长?”这下子不仅是梅雪,就连一直装聋作哑的小个子卓越也红了脸。
薛驰在一边一脸严肃地接广话茬,“报告局长政委,每次都请示,记得有一次她发来的短信是:我看见你,我怕触电;我看不到你,我需要充电;如果没有你,我想我会断电。”众人大笑,薛驰背上早挨了梅雪一拳,薛驰哎哟一声说:“局长,梅雪可是你亲手培养的重量拳击手。虽然痛,但很温柔!”
这薛驰是曲江河的爱将,虽然年龄不大,却长了一脸皱褶,加上少白头,被人称作“白头翁”,平日里鬼点子最多。他深知曲江河听案件抠得细如发丝,为避免挨克,总是提前演习。由于他今天未去现场,就让法医和技术员梅雪作汇报。
室内灯光尽熄,投影屏幕上再现了那具从混凝土中剥离出来的尸体,只见尸身伛偻,姿态怪异,头面部已腐烂,头骨变形,躯干上残存的皮肤发出惨白的光泽。
戴厚镜片的法医方杰操上海口音,他用手中的指示灯游移在屏幕上作着介绍:“这是一个年龄近六十岁的男性死者,根据尸体腐败程度和混凝土侵蚀的情况判断,被害人致死的时间在六年左右,可浇铸在礁石里的时间则在一年前后。”
众人议论蜂起,方杰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一点不错。”在场的侦察员全都知道他下一句的口头禅,便和他一起说出来:“这——是——科——学——结——论。”
方杰技术精湛,研究案件老爱旁征博引,因而显得十分啰嗦,被大家送了个“老学究”的雅号。费了好长时间,众人才听明白了他的论证。
原来,死者遇害后,六年前曾土葬,以后又被人从墓中移出,用防腐剂保存起来。一年之前,这具尸体又被浇铸在那块礁石之中。这人头部被重物砸扁,肺部尚残留水分。奇怪的是,这水并非海水,而是岩层中含矿物质的水。由此分析,死者系生前溺水,而后又受到重物撞击致死。对此方法医得出结论:鹰头礁绝不是第一现场,原始现场可能在金矿之中。
最后,老学究称还有一大难题无法破解:不知为何,这具尸体在礁石中是端坐着的,混凝上浇铸得像一副罗圈椅的外壳。只是百密一疏,把脚趾露了出来。
“你所说第一现场在矿区的依据是什么?”曲江河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这要让我徒弟梅雪来说,对此她享有专利。”方杰坐下来,吁出一口气,抹着鼻翼上的汗珠。
“大家注意,”梅雪取过指示器,点在尸身的手指处,“这个人的手掌内有老茧,根据磨茧的部位看,他曾经是渔民,大概还做过什么木匠活之类的,像木工啊,篾工或者织网什么的。总之,手指灵活,经历丰富,可近些年就养尊处优了,手掌上和虎口处的茧子退化,但指尖上有了茧子,特别是右小指的指甲留得过长,成弯钩状。大家注意,这在当地的俗话叫‘财路’,是和黄金打交道的人才有的,比方黄金鉴定师、技术人员还有首饰匠什么的。他们习惯用小指甲尖的凹槽铲少量金粉和金颗粒。经化验,他不仅右手小指甲,而且其它指甲的夹缝中都发现了细微的金属颗粒,加上对死者肺内生前吸入的水分进行检验,里边有金、锑、铅和石英等微量矿物质,这和几条坳道中的矿山岩石所含的元素是吻合的。”梅雪略一停顿,说出了一句语惊四座的推测。
“所以我断定,这个尸体可能和六年前的大猇峪血案后的涌水事故有关。”
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大猇峪血案现场的照片,画面上浓烈的硝烟之中,可见倒地的矿工、炸翻的警车和血迹斑斑的矿石。坑口的塔台处不少民工在争抢矿石。
梅雪介绍着,“根据矿区的调查,前几年黄金开釆允许搞‘有水快流’,生产秩序一度混乱,终于诱发了六年前这起“12·1”大规模械斗血案。案发过程中,919坑口下方还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涌水事故,地下水淹没了矿井,迫使械斗的双方罢战救险。金岛区政府闻讯,迅速组织了矿管、公安人员紧急抢险。”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大照片,这是当时《沧海日报》头版刊出的现场抢险的压题照,区长巨宏奇正在坑口险要位置上指挥救险,他头戴安全帽,浑身泥浆。
梅雪继续说:“从死者死亡的时间、肺内又残留着含矿物质的水,我们分析,可能会和这场涌水事故有关。”
“不可能不可能。”后儿排坐着的仇金虎吨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一回是地上流血火并,地下涌水淹井。地上死人伤人,可地下抢险成功,各矿人员无一伤亡。我那次是先办邱社会的案,后参加抢险,没看见井下有一个死人。后来开庆功会,参加抢险的人都给了表彰,对造成事故的巨轮集团鑫发金矿给了重罚,包赔了另外两家矿主几百万现金。听说得钱的矿主点钱累得腰疼,干脆躺在床上点,点着点着就睡着了。”
薛驰扬了一下手,“得,胡子,你要是羡慕呀,请示江河局长,明儿行政科给全局发工资,让你帮着点钱,也过一把点钱的瘾!”
胡子不高兴了,把手里的茶缸在桌子上一蹾。
“你以为我稀罕钱,堂堂人民警察,人穷志坚,俗话说,‘钱能买福,也能买祸。’当警察就得耐住寂寞。我只是想不通,一些过去头上长角、屁股上有尾巴的家伙,拿着国家的贷款开矿,不几年成了利税大户,倒成了咱们的保护对象,有的还摇身一变当了警察,成了咱们的亲密战友啦。”
看到仇金虎言犹未尽的样子,晋川政委制止说:“金虎同志,打住。你这一板儿,放到咱们市场经济和民警思想定位座谈会上说,我给你20分钟专题发言,现在书归正传。刚才,听梅雪的一番精彩论证,我觉得海滩疑尸案的范围可以大大缩小。并且,我还要强调,破案首先要靠科学技术,要把现场上的蛛丝马迹琢磨透。”
曲江河给大家鼓劲:“政委的话很有分量,大家畅所欲言,继续讲还有什么新发现,包括不同意见。”
“最后就是混凝土中发现的少量木屑了,这木屑是在不经意之中沾上去的,并非添加成分,这对我们来说就有了价值,这说明:作案人把尸体打入混凝土,在装运过程中,在某一地方沾上了木屑,而且这种木屑的原木不是本地常用的木料。”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字斟句酌。
“本地用于开矿的坑木大多是质地坚硬的栎木、柞木,而涉案木料是木质致密耐湿的楸木,只要排查出本市近期使用同种木料的情况,就可以进一步缩小侦查范围。”方杰骤停,直到看到曲江河、晋川两人略显急切的目光,这才慢吞吞地说:
“通过对市木材公司报来大量送检样本核实,巨轮集团半年前进了大量楸木,具体讲,那座大船,使用了大约400吨的楸木。”
疑点再次聚焦大船。
曲江河冲刑警们发问:“技术上讲完了,外勤有什么意见,不要烂在肚子里,有话快说,不要打瞌睡!”
因为使用投影仪,室内窗帘紧闭,黑暗中,不知是谁哼起了鼾声,引得大家不住窃笑。气得曲江河一下子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一下子灌满了会议室,使得在黑暗中横七竖八跷腿哈腰的刑警们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刹时间大家触电似的调整了坐姿,有的装模作样拿起了钢笔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只有一个人纹丝不动,弥勒佛一般盘腿大坐,响亮而有节奏的鼾声就是从此公的共鸣腔中发出的。
“胡子哥,醒醒!”仇金虎身边一个长脸盘的刑警乘机占便宜,用手贴着他的后脑勺给了响亮的一掌。这下子可惹了祸,仇金虎一个激灵,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但不知挂动了什么,哗啦一声响,把一张桌子连同茶缸全部掀翻在地,茶水都泼在了梅雪刚买的新皮鞋上。
“谁的事儿?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曲江河恼火了,喝令谁也不要收拾脚下的东西。就见仇金虎兀自皱着眉头纳闷儿:为什么自己腰间的铐子连着钥匙链竟被锁在了桌腿上。大家忍俊不禁,但谁也没敢笑出声来,只听曲江河严厉批评道:
“你们这些外勤侦察员向来自高自大,鄙簿技术,怎么,一个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不服气就睡觉打呼噜?一个是猴屁股坐不住,搞恶作剧?!我告诉你们,胡子,最后方杰的分析,你要原原本本给我复述一遍!王‘猴子’,讲你的案情分析意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决饶不了你们!”
曲江河太了解和自己一起摸爬滚打的这些下属了,他的判断没有错误,仇金虎刚才被晋政委拦住了话头,倒头就眯起了眼睛。就在这当儿,被队里称为“猴子”的王玉华,偷偷把“胡子”套在桌腿上,没想到被抓个正着。
现在该轮到仇金虎为难了。没想到这胡子有个过人的功夫,就是在他打瞌睡的时候,也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耳朵眼儿里还能过滤会议中的重要内容。他解了腰间的铐子,竟然一五一十将方杰刚才汇报的内容说了个大概,紧接着,就轮到了“猴子”王玉华发言。
王玉华长得长脸大鼻头,一双眼睛快速转动,嘴角一说话就咧向一边,天生一副相声演员的滑稽相。他是支队专司打击扒窃的组长,经常一身破衣,一顶破草帽混迹在车站、码头和扒手们打交道。时间久了,不论局内局外,人们都管他叫“猴子”、“侯探长”,真名真姓倒没人叫了。
侯探长翻翻眼皮,不紧不慢地发了言。
“我这是枣粒儿锯板儿——没几句(锯),确实不比方老有学问。打小在海边长大,就是个渔民,要是从渔民眼里分析,方子开得可能不一样。”他翻翻眼瞅瞅曲江河,见对方脸上挂着兴趣,这才开了板儿。
“要说咱们这儿的渔民分两类:一类叫船上人,以船为家,捕鱼为生,岸上无田无房,随着鱼汛赶海,随着行情靠岸,哪里的鱼价好,就在哪里上岸卖鱼,补充给养。这些‘船上人’在派出所有户口,在镇上渔民协会有登记,每年开上一两次会,大多数日子都漂泊在海上。还有一种渔民呢,叫‘岸上人’,在陆地上有房子有地,农忙时种田,鱼季来了打鱼,属于‘两栖’牌的。这几年金岛有了金矿,挣钱多,不少岸上人不愿再下海吃那份苦,彻底‘穿鞋上岸,晒网不干’啦。”王玉华一阵子白话,使人意识到,刚才他和仇金虎那场闹剧,纯粹是想在发言时引人注意,而后再露这一手,给外勤侦察员们撑撑面子。
“前一种船上的渔民是真正的渔民,保持着老风俗,相互团结,船上缺食品就在桅杆上挂只篮子,缺淡水就拴一个水桶,别的船看到了就会赶来周济。特别是办丧事更不一般,老人在船上去世,要选一处挡风避浪的海岬、沙滩,用席子裹好,埋入沙中,外边做上标记,比如堆一些礁石、大鱼骨,可供日后辨认。每年清明节回来祭拜的时候也很讲究,备上香案,摆上烤猪,烧上冥钱。有时候大海把沙滩淹没,把尸体卷走,这叫做‘海收’。有时连标记也冲走了,他们还能找到那一带海滩,依旧按原来的方位祭奠,意思是先人的魂灵还在这里守望,保佑自己的亲人出海平安。说到这里,我就想到刚才方法医说混凝土里的尸体是蜷着身子的,要是把照片上的这个人放端正了,岂不是就像胡子哥刚才坐在这里打盹的样子?”王“猴子”说完,模仿仇金虎刚才的坐相,吐出舌头作吓人状,逗得大家又笑起来,这一次连曲江河和晋川也笑得前仰后合。
王玉华跑到投影屏幕前面继续说道:“我这叫瞎琢磨,在方法医面前,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银行家门前点钞票。我闹不明白的是:这死者的头成了扁饼子,看不出人为致死的伤痕。另外,尸体铸进鹰头礁,我看八成像海葬,每年三月鲅鱼节,下海的船民都到这里祭海,香火很旺,说不定是有人给故去的老人讨吉利哩。”
曲江河觉得猴子说得有几分道理,悬起来的心稍稍松弛下来。最后,归纳大家的意见,为最后确定死者是被害还是海葬,要求对金岛区六年来发生的大小案件进行排查,看有无瞒报的凶杀案和可疑的失踪者。同时,对大船实行秘密监控,设法抓住漏网的邱社会,突破六年前疑雾重重的大猇峪积案。大猇峪血案有太多的疑点。
就在会议要结束时,袖珍警察卓越匆匆走近曲江河,附耳说了一句什么,曲江河马上霜打似的变了脸色。
原来接到线报:邱社会已失踪,离开大船多时。
曲江河立刻下死命令让卓越通过眼线摸清邱社会藏匿的下落。
3
邱社会并没跑远。几天后,线人送来情报,邱社会父亲去世,他潜回家中办丧事。这真是一个抓捕对方的天赐良机。
这天晚上,为确保万无一失,曲江河做了周密安排:除了个别通知金岛公安分局刑警队长卓越和少数极为可靠的刑警外,其它全部是从县区临时调集的武警。
暗夜中,两辆换上地方牌照的越野车和三辆裹着篷布、载着持枪武警的卡车向着金岛方向疾驰而去。
弥天的海雾使沧海市隐退了白昼的斑斓色彩,老城的镇海塔、祭海亭与近处开发区新近落成的高大欧式建筑全都浸润在一片混沌之中。平日海鸥翔集的碧海,此时涌动着不安的浪涛,一阵猛似一阵地拍击着海堤。整个沧海市就在这云谲波诡的茫茫雾海中昏昏欲睡。只有伫立在滨海大道尽头的那艘庞然大物还闪着若明若暗的灯光。像只半闭着眼睛的怪兽,蹲伏于汹涌激荡的海面上,觊觎着城市的一切。
前方灯光闪烁的高丘处,是一片错落有致的豪华住宅,那是金岛富裕居民的居住区。隐隐传来声响的地方,就是抓捕行动的目的地鲅鱼寨。
近百名警察开始悄悄潜伏在鲅鱼寨村外的小树林中。因为邱社会携带枪支和子弹,曲江河一点不敢小觑。他先是到区政府搬来区长巨宏奇,然后找了靠村庄的一间小场屋作指挥部,透过窗子和巨区长观察着村中的动静,并派出卓越混入村中打探情况。
鲅鱼寨内人声鼎沸,鼓乐喧天。数千瓦的大灯泡明晃晃地照着村中搭建的一座高高的戏台,台下立着黑压压的人群。灯光下,刚刚出场的是一个摇滚歌手,歌手摇头顿足声嘶力竭,浑身像触电般地颤抖,乐队的伴奏震耳欲聋,博得人群阵阵喝彩。如果不是戏台两边垂着黑布白字的挽联,这里反倒是一派热热闹闹的喜庆场面。
演员谢幕,几个穿黑西服,头戴白头箍的人,推出一个沉重的箱子,有人用铁锨从中扬起了金灿灿的东西,天女散花似的向台下挥撒,那东西在灯光下亮闪闪的,落在人群中,立刻引得一片骚动。不少人喊叫着趴在地上去摸,原来撒在地上的全是镍币。
巨宏奇看到这一切,对旁边拿着夜视镜的曲江河说:
“这人哪,要有几个糟钱就学得胡造,听说人棺时这邱老爷子两手戴满金戒,满口金牙,手里还攥了一百克的金条,枕头下边是一堆银子,叫什么‘握金枕银’。不就办个丧事嘛,真烧得不轻!”
顺着巨宏奇的手指,曲江河镜头所及,可以看到,戏台一侧有一座豪华的灵车,丈余长的白色挽幛顺风摇曳,一条纸扎的巨蟒摇头摆尾,眼珠是镀金的,脚爪是金丝包裹的。另一边,纸扎的“高楼大厦”、“家用电器”、“凯迪拉克轿车”琳琅满目。
“鲅鱼寨我半年前在这里蹲过点儿,村长不是很可靠,找他摸情况,八成会跑风漏气。”巨宏奇不无担忧地嘟囔着。他是曲江河省委党校的同学,长期在金岛基层摸爬滚打,对矿区情况了如指掌,为了应付抓捕可能出现的复杂场面,今天被曲江河抓了个官差。
“这我管不着,到你这一亩三分地就归你想法子,今天你就是我手上的人质,真要是抓了人出不了村子,我就用枪顶着后腰让你区长给我上,这就叫政府冲在前,警察作后援。”
“曲常务,”巨宏奇叫起来,胳膊肘猛捣了一下对方的腰眼,“你少跟我耍嚣张气焰,当真以为做区长的手里还没有几张老K?这村里还住着一个乡党委副书记,我现在就可以调他出来给咱‘点炮’。”
巨宏奇拨通手机,不大一会儿,一个高大魁伟的汉子走进了场屋。那人冷不丁看见屋内站着这么多警察,显得有些惊讶,冲曲江河谦卑地笑了笑,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大中华给大家上烟,见没人接,又放回了口袋。
“明亮同志,这是公安局的曲局长,今天执行一件重要的抓捕任务,你要配合。”巨宏奇神色严肃,“对象就是邱社会,你先介绍一下情况,关键是摸清他现在是不是在家。”
曲江河注意到,这位乡党委副书记脸上的神色有些变化,并且以略带质疑的口吻说道:“他可是你们的警察呀,昨天刚死了爹,兄弟几个哭成一团,预备明天发丧,还专门请了市内的剧团谢唁通宵唱大戏,村子里到处是吊丧的人和车辆,这个时候抓他可真有点儿难,能不能缓一缓?”
对方目光游移,有些畏葸。窗外,隐隐随风传来了几声鸡叫,曲江河抬腕看了看表。巨宏奇摆手制止了对方,口气变得不容置疑。
“明亮书记,这个任务很重,不然不会叫你。关键时刻,也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作为共产党员,年轻的乡干部,不仅要能够带领群众致富奔小康,还要两手抓,特别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要经得住组织考验,你要是怕报复,我负责调整你的工作,况且曲局长又是市局的常务副局长,可以代表警方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巨区长,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赵明亮急切地解释,“我是在为一件即将办成的大事惋惜。今天上午,邱家老大刚和乡政府签了协议,要修一条通往码头的公路,出资捐助八十万元,这下子可要泡汤了。”
曲江河从赵明亮口中得知:邱家兄弟四个,近年来靠开矿拥有数千万元的资产,邱社会排行老三,父亲当过村支书。邱氏家族不仅在村中,而且在整个金岛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今晚前来吊唁的人群中,既有亲戚朋友,还有市、区政府有关部门的官员,光奥迪车就在村头祠堂前停了一片。
巨区长把脸一沉说:“咋成了碎嘴娘们儿?再白话连黄花菜都凉了。天一亮,不但一个人毛你带不走,连车也敢给你掀了。你立马进村把事儿给我办了,甭再啰嗦!”曲江河进而向对方交代,任务简单,主要是摸清邱社会的准确位置,以便行动。
赵明亮还是不失乡干部觉悟的,他这番询问主要是“澄底”,当弄清警方目的后,他答应立即去看一下。
小个子卓越进来了。他告诉曲江河,出村的大道上,有数十辆摩托车手在列队训练,全是皮衣皮裤,白头盔白手套。天一亮,由他们护灵开道,后边跟随上千名送葬队伍,一律穿黑西服,头扎白箍。
果然,曲江河的镜头里出现不少这身打扮的年轻人。再看戏台一侧的空地上,停驶着不少车辆,其中不乏簇新的豪华高级轿车,他的目光落在一台奥迪车的后尾部,觉得那牌照上的号码好生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一阵冷风吹过,远处又传来第二遍鸡鸣声,他心中不禁一阵阵焦躁,村中这么多的人头和车辆,万一响了枪,局面将难以预料。
正在这时,赵明亮蹑手蹑脚地回来了,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色,他走向曲江河和巨宏奇,急切地附耳低语,还真凑巧,邱家兄弟议定明天举行丧葬仪式,公推由他帮助来做主持,兄弟几个文化程度不高,还央他连夜起草一份悼词,以供明日所用。
曲江河截住对方话头道:“人是不是在家?”赵明亮答,“在,老三就盘腿坐在灵堂右边,靠在遗像的第一个位置上,错不了,一抓一个准。”
按既定部署,六十名武警战士从外围封锁了鲅鱼寨所有的出口;二十名刑警作为后备,紧随在曲江河之后;六头训练有素的捕咬犬支着令箭似的耳朵,被警犬员牵着绳索,不咬不叫,像快速行走的幽灵;走在最前边的则是赵明亮和刑警队长卓越。袖珍警察矮小精悍,与高大的赵明亮形成鲜明对照。卓越的左右两边,是十四个身着黑西服、头戴白布孝箍的便衣警察。
“我再重复一遍,”走在核心的曲江河压低声音在人群中叮嘱,“人头认准,务必生擒活捉,抓捕成功后,迅速撤离现场,不准开枪,防止误伤群众。”
邱社会的家就在寨南一块凸起的高地上,兄弟四家的连体豪宅一字排开,城堡似的兀立着,大理石贴面的门檐处,堆满了大小花圈,正中间的大门敞开着,有灯光射出,门檐下隐约可见瓷砖组合的“天赐百福”的字样,阵阵哭声正从里边传出来。
就在这时,曲江河身后不知谁的对讲机响了一下,引得警犬一声呜咽,猛然间院内的狗也被引发得狂吠起来,惹得曲江河回头低声臭骂:“谁他妈的作死呀?!”
赵明亮这时已经进院,早有人把他迎着进屋,由于身后的几名便衣警察头戴孝箍,并没有引起人们的警觉。院内的屋前屋后也迅速被预备队的民警围了个水泄不通,并迅速堵住了几个窗门。灵堂之中几十名孝子正在哭天喊地,男人披麻戴孝,手扶丧棒;女人白纱拖地,素绸裹腰。赵明亮回头一丢眼色,屋内登时动了手,卓越敏捷得像只猎豹,纵身跃过正在遗像前哭作一团的邱家的亲眷们,径直冲向灵堂右侧坐着的一个全身缟素的男子,他身后的警察也猛扑过去,几个人简直是叠罗汉似的压在对方身上,丧失了任何反抗能力的邱社会被拎起来的时候,已经面色如土,直到被铐上手铐的时候,才露出一脸的仓皇。
灵堂内的男男女女全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了,来不及反应,当看到头发蓬乱的邱社会即将被带出屋外,才猛然醒过神来,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随即,邱氏兄弟和一群女眷就开始撕扯拉拽干警,拼命想把邱社会重新夺回来。曲江河手一挥,十多名头戴钢盔的武警已经齐刷刷地立在哭闹的人群前面,像一堵墙隔开了他们与邱社会之间的距离,每个人手中都攥着武器。
在卓越出示刑事拘留手续之后,巨宏奇走到邱家亲属面前,要求对方冷静,安抚之中含着威严:“公安机关现在是依法执行公务,你们不要阻挠,要相信执法机关会秉公执法,对老三也会有个最终的说法,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想,如若邱老先生在天有灵,也会支持政府这样办的。治丧活动继续搞,不要胡闹,有什么情况,可以向明亮书记反映。”
另一间屋内,卓越已经搜到了邱社会来不及隐藏的那支64手枪和几套警服,武器到手,曲江河才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待把邱社会押上警车出了村,曲江河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转回头来与巨区长道别,不想巨宏奇就势握着手并未松开。
“江河,老兄我可是舍命陪君子,你说,今天的事儿拿什么犒赏我?”
曲江河用左手朝对方当胸一拳说:“啥时候你小子变得这么俗气,你说的事我没忘,下次去市里开会到我办公室去取。”
曲江河只道巨宏奇是想要公安的O号汽车牌子,前不久巨宏奇搞到几部进口车,特意把一台新款美国悍马车送给曲江河开,条件是给自己搞一个公安牌照,给其它几部车办正式手续,为此事已经缠过他好长时间了。不想巨宏奇竟摇摇头说:
“人求我三春雨,我求人六月霜,我金岛区政府支持你大局长一台车,那叫宝马配英雄,是件不足挂齿的事儿。我说的是另外一件要紧事。”他故作神秘地附在曲江河耳朵上说,“是我调动的事,到时还要劳您老弟的大驾,出面陪一位关键的领导,帮我美言几句。”曲江河还要细问,巨宏奇早已上了自己的汽车,两手不停地打拱。
曲江河摇开警车车窗,用右手握拳在额边做了个手语,巨宏奇知道,这是曲江河对自己人含义丰富的一个动作。
起伏的山峦在晨曦中微微泛红,像抹了一层亮丽的油彩,雨水在山脊上冲刷的道道沟壕也清晰可见,蓝莹莹的晨雾沿着山谷聚集,舔着山梁向上缓缓地爬升,雾气腾腾的山谷中一条小河闪耀着波光,像长蛇身上亮闪闪的鳞片,蜿蜒流入大海。此时,大海已经醒来,车窗外的缕缕阳光正亮闪闪地照进悍马车内。
曲江河素来爱车如命,况且外形粗犷的悍马又属吉普中的巨无霸。在曲江河看来,悍马威猛阳刚,极具警察职业特征,因此爱不释手。此刻,他打开了九个BOSE的音箱,帕瓦罗蒂那嘹亮而富有金属质感的歌曲《我的太阳》顿时灌满整个车厢。
曲江河吟和着歌曲的旋律,驱车前行,一边打开车窗,窗外的海雾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那艘巨大的舰船也变得清晰可见。不知怎么回事,当曲江河的目光一触到这座庞然大物,刚才那昂扬兴奋的心情竟立刻烟消云散,像是有块黏糊糊的东西堵在了胸口里。
距离大船越来越近时,他注意到有辆奥迪车停驶在船舷一侧,车牌号也一下子跃入眼帘,对车牌号码特有的敏感使曲江河突然认出,这正是夜间到过鲅鱼寨的那台轿车。准确地说,这是市政府常务副市长刘玉堂的公务车。曲江河立刻放慢了车速,他想判断一下车内坐着的是不是刘副市长,如果是他,他还是应该向他汇报一下昨天夜间的行动,以证明那天大船搜查的必要性。但转念一想,车上押着的抓捕对象恰好与市长所青睐的这艘大船有关,一旦挑明,又意味着在跟这位志高气盛的市领导搞难堪。
正犹豫着,那辆车门突然打开,快步走下一个人,但那人并不是刘玉堂,而是《沧海商报》的记者夏中天。
“莫道君行早啊,局长大人,请问,那天海滩的疑尸案有无进展呀。”对方消瘦而机敏,皮肤细嫩得像个女人,柔顺的长发紧贴在突起的前额上,那双眼睛里老是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他身上穿了件满是口袋并印着“沧海商报”字样的马甲,脖子上挎着那架照相机,两手叉腰,显得落拓不羁。
曲江河拉下脸,冷冷说道:“我倒想问你,这么早坐着不掏油钱的车有何公干啊?”
“咱们来个君子协定如何,我可以向你披露:昨天夜间我受人之托到金岛给一位故去的采访对象吊唁拍照,并且经刘市长恩准,乘了他的坐骑。怎么样,该你回答本报记者问题了吧。”
“你的那位新交女友哪里去了,可要小心玩火啊。”曲江河不无讥讽地岔开话题。
“你不说这茬儿,我倒忘了。她可在看你这沧海神探如何大显神通,准备随时和你当面讨教一二。”
夏中天已趴在了车窗上,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车内的设置,继续穷追不舍:“可以告诉我死者是谁吗?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曲江河没心思和他纠缠,一边摇上警车玻璃,赶苍蝇似的朝对方挥挥手:“你可以找公安局我的新闻发言人,本人无可奉告,靠边儿站着去!”
悍马突然提速,旋即,身后数辆车也匆匆地绝尘而去,将悻悻然的夏中天孤零零地抛在了路边。
4
卓越他们知道曲江河的脾气,从车上把邱社会直接押进了刑警支队的审讯室。
这是一间设备齐全的隔断式审讯室,透过单向反光玻璃,曲江河和薛驰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内的一切。不料审讯刚开始,气氛就有些不对头,邱社会竟毫不在乎,挤眉弄眼,一脸嘲讽和挑衅的表情。再看卓越,竟像蔫了的茄子。曲江河预感到不妙,急忙按了一下手边的指示灯,卓越很快从预审室跑过来,灰头土脸,满面沮丧。
“曲局,坏菜了,咱叫邱社会给闪了,这是他的兄弟邱老四,大名邱建设,绰号‘咬子’。”
“你们怎么搞的,脑+里全进水啦,现在才闹明白?!”
“邱家四个兄弟,这老三、老四是一对孪生,预备抓捕前邱老三离开灵堂去解手,回来时两人调了个个儿,给我们扑住的就是邱建设,这小子押解途中装聋作哑不说话,这会儿一个劲儿耍笑我们,要不,我再带人杀他个回马枪!”
“算了,你以为那邱社会是傻蛋,还坐在家里乖乖伸着脖梗等着你给他戴铐子?!”
“我当初就建议诱出密捕,这下子可好,溜了大鱼,抓了只屁屁虾。”卓越对这次行动本来就有不同意见,这会儿发起了牢骚。
曲江河瞪了卓越一眼,二话没说,起身推开了审讯室的门。只见邱老四正在摇头晃脑地叫喊,见曲江河进来,更来了劲。
“曲局长,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大丧事无缘无故抓我,天地良心!我邱老四是天大的冤枉啊!”一边喊,一边偷看曲江河。
曲江河摆手,示意屋里的人都退出去,把门关死。然后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对方。
足足有三分钟,曲江河没说一句话。
邱建设惶恐起来,他料定曲江河屏去左右,一定是想狠抽他的耳光,看到对方一动未动,便奓起胆子想和曲江河较劲儿,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偶尔扫到曲江河那磷火一样阴沉的眼睛,马上就想哆嗦。这曲江河可是让沧海市黑道上所有人胆寒的克星。关于他的传闻,邱建设听过很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砧子上的一条死鱼。
“冤枉你了吗?”声音不大,但邱建设觉得耳膜发麻。
“我不就那点事,法院都判过了,出来以后我啥事再没有犯,查出一起我情愿吃枪子儿。”邱建设缓口气,又赌咒发誓,“我要骗政府是丫头养的,我哥的事儿和我没一点儿关系,我要说瞎话出门叫车轧死。”
“放明白点,我们抓的就是你!你邱老四提供枪支,指使人对着他人的脑袋开枪,是故意杀人罪,为啥只以伤害罪判了缓刑?说!”
“我、我是投案首的,我不是第一被告,还有立功表现,枪是别人开的,不是我指使的……”
“自首?立功?不是第一被告?你他娘的逍遥法外整整六年了,老子一直都想找你算账,想自首,现在还有机会,但不会有第二次了!”
邱建设像突然被攥住脖子,大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拢,他完全被曲江河砸蒙了。
“来人,撂进号子,严加审汛,直到他挤干尿净了为止!”
啪的一声,曲江河甩门而出,反身回到了监听室。
卓越等人听傻了,邱社会六年前的案底曲江河掌握得如此门儿清。曲江河瞪了一眼正在愣神的卓越道:“为办这起案子,你的前任队长马晓庐头顶了雷立案,检察院多次退卷,闹得老局长孙加强提前退休,你卓越难道都忘了吗,当时那句顺口溜是怎么说的?”
“大猇峪案是高压线,谁碰谁完蛋。”卓越明白过来。
“六年的悬案了,”曲江河站起身背对着卓越他们踱步,“抓邱氏兄弟绝不是咱的目的,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打家劫舍的毛贼,这次要对付的是他们背后的那些人,明白吗?”
“还是局长圣明!”
“少他妈溜须拍马,要多玩点实活儿。”曲江河突然回转身,朝着薛驰说,“一交手就让人家玩了个狸猫换太子,臭不臭我的白头翁?人家说你一眨巴眼儿一个点子,你倒说说这下子计将安出啊?”
薛驰皱着核桃纹似的额头,不紧不慢地答道:“剜到篮里就是菜,装进笼子的鸟儿可不能再飞了。现在要紧的是变更刑事拘留措施,免得检察院找麻烦。我看这小子一准吸毒,可以先羁押在戒毒所,办理强制戒毒手续。还有,要秘密布控抓获邱社会,防止他铤而走险。”
卓越在一边插话说:“曲局,昨晚儿抓捕,那个副书记赵明亮会看走了眼?都是同村人,放个屁音儿都不会听错,说不定这里就有猫腻!”
曲江河举手制止了对方,“这个分析现在还缺乏凭据。邱家兄弟是一对孪生,夜不观色,误抓的几率本来就很大。我先通过巨区长了解一下,如果真是这样,正好露出了尾巴,也给咱提供了新的线索。”
曲江河对邱社会的逃跑似乎另有了新的打算。
邱建设很快被送到地处城市西北隅的戒毒所,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最初,在当成老三邱社会被抓的时候,他还感到好笑,看着一大帮子被涮了一夜的警察们,他有一种老鼠戏猫的那种快意。但是,当他继而看到曲江河那双眼睛时,从内心深处打了个冷战,因为他明白:落到这个人手中,瘦鬼都能榨出四两油,自己一旦扛不住,把六年前的事情抖搂出来,他的末日也就到了。想到这里,一股仇恨也从内心升腾起来,若横竖是死,索性拼命厮杀一番。
对邱建设来说:人生就是一场厮咬,你不吃掉别人,别人就会吃掉你。为了在这残酷的世界中生存,就必须具备一副随时能咬断别人喉咙的尖锐牙齿,而且他的牙齿,很早的时候就沾满了血腥。
邱建设自幼跟着父母打鱼,四个兄弟中他生得弱小,常留在舱中看鱼。有回,父亲久出不回,他饥肠辘辘,只好从舱板底下抓出一条生鱼来吃,不料刚抓到,一只野猫就扑过来,把他的手咬得鲜血直流,鱼也被叼去。邱建设尾随直追,发现草窝中,大猫正在将叼来的鱼喂几只小猫,他用棍棒打晕了大猫,把大小四只猫排成一排,全部用钉子钉在剁鱼板上,泼上鲨鱼油,一把火烧了,听到猫们可怕的嘶叫和猫肉烧着的焦臭味道,他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快感,体会到了杀戮和嗜血的刺激,而野猫在他手上留下的啮痕,也给他刻下了关于生存竞争的最初印象。
长大以后,跟着哥哥们去偷矿石,一次他被人抓住,挣脱不了,就张口把牙齿嵌入那个壮汉的肩头,咬下了一大块肉来,恶名由此传遍厂矿区,以后他的大名无人再叫,得了个诨号“咬子”。
金岛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发现了金矿,咬子一家的命运也时来运转。老二一天从大猇峪后山打柴回来,兴冲冲地告诉哥儿几个说,后山的国营矿出了金矿石,不少外县、外省人都到矿上去抢,背一篓子就是50元。邱老大说,好,咱哥儿四个也去,干上一年,还不搞他个十两百两金子?那时候,咱们也用不着打鱼了,也不怕打光棍儿了,有了钱盖上房,不信小妞们不进咱的被窝。第一次进山,他们就用骡子驮回了两吨矿石,低价卖了800元,兄弟几个狂饮暴撮一顿,剩下的钱,交给了在海浪上苦了一辈子的老爹老娘,拿着几大张百元票面的钞票,老人的手都是抖动的,又喜又怕,但是他们已经难以左右这几个被金钱牢牢攫住的儿子了。邱家四兄弟很快组成了矿石运输队,雇了外地民工用骡子驮矿石,形成了峪道里有名的强悍马帮。有一次,国营金矿的运输车惊跑了邱家兄弟的一匹骡子,牲口翻滚下路基跌倒在河沟中,折断的前腿血流如注,邱社会急了,把司机拧下车来。
“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匹骡子嘛,赔你!”司机说。
“你赔得起吗?眼下是黄金的黄金季节,一时当百时,运输队不能按时交矿,矿上辞退了我们,一家六口人吃风屙沫呀?”邱老三叫道。
“你们讲理不讲理,”司机火了,“这公路是国营金矿修的,你这运输队不让路,赔牲口也不干,太霸道了吧。”
“谁他妈的霸道?”邱社会扭住了对方的脖领子,“老子几百辈子都在金岛住着,这地是咱的,矿也是咱的,凭什么让你们把矿拉走,俺们受穷挨饿?”
“你说的是歪理,这是国家的矿山,再闹我就叫护矿队的来抓你们!”司机不服,按响了喇叭求援,不想早已被邱老大揪住了头发,一边骂,一边把司机拖拽到前面一匹肥马的屁股后边,“你小子嘴硬,让你喝喝马尿,清醒清醒。”
邱老二熟练地在马的后腰上用棍子捅了一下,马尿立刻像喷灌似的冲在了司机头上,一大车矿石也被洗劫一空,四只汽车轮子全被捅破。
闻讯赶来的五名护矿队员扭住了邱建设,邱建设被打得头破血流,他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却瞅准机会,突然把嘴张开,狠狠咬住一名队员的手腕,再也没有松口。护矿队反被挟持住了,邱老大他们趁机把几名队员围在核心,邱社会抽出匕首,伸到一名护矿队队员嘴边问,“以后还管不管咱的事了?”
“只要你们动手破坏矿山,俺们就管。”护矿队员毫不让步。
“好,有种,”邱社会说,“那你就舔舔老子的刀尖!”
护矿队员怒目圆睁,毫不畏惧地伸出舌头,邱社会吃了一惊,继而咬牙把刀一抡,“啊——”护矿队员的半片舌头落在地上,鲜血从口中喷溅出来……
以后的事情,是邱老大顶替邱社会以伤害罪被判处徒刑,邱氏三兄弟被拘留。邱老大之所以代邱社会受过,是兄弟四人中数邱社会最有主见,处事胆大心狠,能支撑家族的局面。出了这件事情之后,金岛人背地里称他们兄弟叫“邱家四虎”,并且送了邱社会一个绰号叫“刀片儿”。
那时,全村家家户户以集体企业的名义搞金子。村东头的土路上满载矿石的小四轮拖拉机川流不息,不少家庭拆去了搭晒鱼网的架子,安上了满院子的混汞碾,把拉来的矿石在碾上磨成金精粉,而后在土制的炉灶中炼金。有实力的还雇了南方的手艺人,把提纯了的金子打成首饰送到镇上卖。邱老大出狱后,邱氏兄弟花钱向乡镇承包了一个坑口,雇起了外地的民工,建起了自己的选厂,原来靠干瘪瘦小的母亲拉大风箱炼金,很快换上了电动鼓风机的冶金炉。本不起眼的灰白颜色的石头,经过几道工序的磨洗熔炼,一下子变成黄澄澄的金汁子从坩埚中流出,在模具中凝成灿灿金块,随着这人见人爱的砸手货不断进出,邱家的房子多起来了,腰包鼓起来了,兄弟几个媳妇娶进门来了,说话也有气势了,老爹还被选成了村长。
这金子不仅给邱家带来好运,还使得金岛这座原本荒僻的渔岛变得热闹非凡,像是蜜糖招引蚂蚁一样,成千上万的淘金民工打着铺盖卷涌入金岛,马蜂窝一样的坑口布满了峪道山口,坑口的钻机声和掘进的爆炸声像过年的鞭炮。背驮肩扛的矿石,不久就变成一沓沓的钞票。进岛时还是叫花子打扮的人,出山时就把大捆大捆的票子绑在身上,特别是那些咬子认识发了大财的矿主们,更是在用麻包装运现金钞票。
这金子就是鬼精灵,从地下挖出来就能玩魔术,金岛镇政府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黄金一条街,金银首饰店一个接一个,夜总会、发廊、旅店和大饭店全都红红火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光鲜。人们都说,金岛是一个白天看不见靓女的地方,是一个花钱能买各种享受的地方,是一个现金可以随时兑换金条、美元的地方,是一个一夜可以暴富,一夜可以倾家荡产的地方。
在咬子看来,金子是个难以捉摸的鬼东西,你费尽心机去寻它,投了上百万的资金结果打了一口一吨不到3克金的瞎矿,就会血本无回;要是打上了一吨矿石炼出30克金的好矿脉,就像开了印钞厂,大把大把的票子简直是挡都挡不住,滚滚而来。
为了寻找高品位的富矿,一些贪婪的矿主和他们兄弟一样全是饿疯的鱼鹞子,发现好矿就拼个你死我活,活像野兽间的厮咬。开始动拳头棍棒,后来就用上了猎枪炸药,人命也变得一钱不值。
为了发大财,邱氏兄弟投靠了在金岛最具实力的巨轮集团,也参与了六年前那场血腥的搏杀。
咬子躺在戒毒所的床上,脑子里那些被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经曲江河的一番敲打,全都折腾出来了,竟想得脊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那场争夺矿口的事情尽管死了人,还不算可怕,若是把地下透水的事儿翻腾出来,即使不上刑场敲脑袋,也会在电网高墙里了结一生。
他下意识摸摸床上的席子,心里略微宽慰了一些。他知道,这戒毒所和拘留所、妇女教养所在一个院子,属于受治安处罚和劳动教养的。关在这里的人都够不上判刑。这说明,这些雷子还没有发现自己的重大恶行,至少还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可曲江河这厮实在可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一直惦记着。
房间内的一阵呻吟声打断了咬子的胡思乱想。他朝房内看去,就见靠墙的一张单人床上,一个犯了毒瘾的家伙害昏热病一样正狂叫挣扎,一个壮实汉子正用床头上的几条布带子把他的手脚固位,据说这叫“毒品干戒法”,对戒毒者又省药,又可以经过痛苦之后决心脱瘾。
喊叫声渐渐小了。可这一闹,却把邱建设的毒瘾给诱发出来,他觉得骨缝里开始发痒,像有一群一群的蚂蚁在里边搔抓,他急忙用牙齿咬住枕角,闭住了眼睛。
一个穿着警服,戴着大口罩的人推门进屋,直奔刚才那个毒瘾复发者,向他的口中塞了一粒丸药,掉转了身子就向邱建设这儿走来。
“你叫邱建设?”那人声音低沉而沙哑。
“不错。”咬子心存敌意。
“你家有人捎东西来了,待会儿去办公室取。”
“有吃的喝的吗?”咬子坐了起来,因为毒瘾来了,他想竭力掩盖。
“你以为这是五星级饭店哪?记住喽,犯病了就叫组长捆胳膊,控制不住就按求治铃,现在你就给我过来一趟。”
咬子随那人进了办公室,被示意桌边放着的几件被褥用具,对方要求他仔细辨识一下,不要拿错了。
咬子觉得那人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有些异样,就细心检查了家里送来的物品,只是一条被褥和洗漱用具而已。当他用手触摸到被角时,发现有件硬物藏在棉絮里边,用手一捏,不禁一阵狂喜。他未露声色,拿了东西就要出门,背后那人追问了一句,“是你的东西吗,你可不要拿错了。”
咬子点点头,没敢回头,因为他明白,这个人是在明白无误暗示自己,他怎么回答都不妥当,这也属于道上的规矩。
全身的毒瘾这会儿竟突然消散,在进到屋内的时候,咬子已经有了主意,便有意大摇大摆走到刚才“干戒”的那个人的床前似乎要做什么。对方毒瘾刚刚过去,进入虚脱状态。当咬子回过身来的时候,早被旁边那个捆人的组长提住了衣领,那人手劲很大,使咬子几乎双脚脱离了地面。
“你他妈的没看见墙上的规定啊,敢在这儿赶大集啊!”对方话未落音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被钳子似的夹住,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那人松了手,失去了任何反抗的意识。
殷红的鲜血正从咬子的齿缝中流出来,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你他妈的再叫,我把你的指头咬断当下酒菜!”咬子恶狠狠地说,他已经注意到,全屋的人都吓得端坐了起来,一张张本来带菜青色的脸全都白纸一般,壮汉疼得把一只手含在嘴里呻吟,又给咬子一把揪了起来。
“我不为难你和兄弟们,可你们听好了,一个个都得过来围在这张床前,全都用手指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你这小子还当组长,负责监督,谁不照办,我把他的老二揪下来喂了前院的狼狗。”
刹时间,房间所有的人全在咬子的挟持下围在靠墙边的床前,用指头狠劲堵住自己的耳朵。
咬子打开铺盖,用被子蒙住了全身,从被角中取出了那硬物,这是一副新手机,他很快启动开关,连续打出了几个电话。十几分钟之后,他藏好手机,叠好了被褥。
组长和戒毒人员仍乖乖地呆在那里,木偶一般地纹丝未动。
5
曲江河的办公桌上,此时正放着几张盛利娅的照片,这正是用那天在鹰头礁从夏中天手中没收来的胶卷冲洗的。
“像这种杀人案,他们有啥本事破得了?”
盛利娅无意间流露出的这句话如果是真实的,她似乎应当知道这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假如是这样,她牵着宠物选择此处拍照就带有显而易见的目的。但是,依照她在巨轮集团的身份,是不该充当报案人的。作为一个极有心计的女人,绝不会做引火烧身的蠢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在有意识地吸引警方的注意,确切地说,是在吸引自己对大船的注意。
说句心里话,从大船修造的那天起,曲江河就觉得它很像一具特洛伊木马,壳子里一定隐藏着造船者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种探究个中玄机的冲动使他兴奋起来。他觉得,已经到了动手揭开这沉沉大幕一角的时候了。这样想着,他特意换上了一套灰西服,扎了条紫红色的金利来领带。而且还鬼使神差地照了照镜子。
就在这时,桌子上的那台公安专线电话突然铃声大作,他接过话筒,原来是严鸽打来的,声音竟然冷冰冰的。
“你房间说话方便吗?”
“方便,邱社会授衔的资料查得很及时,特致谢意,还有事吗?”
“当然有。”对方停顿了片刻,语气突然变得很急切,“江河,我真不知道,你啥时候能不再让人家告状?!”
“鸽子,出了什么事啦——咱局里建督察处以来,我可是严格按你严总队的要求,民警谁也不敢乱来,最近是平安无事啊!”曲江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道。
“江河,你有没有把一个叫邱建设的关在戒毒所,以拘押代替侦查?”严鸽那边夹杂着火气,更多的是抱怨。
“鸽子,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曲江河顿悟,心中暗骂这信息也透得忒快了些,嘴上却向严鸽解释,“他就是冒牌警察邱社会的弟弟,原来有前科,法院存在重罪轻判的问题。抓捕时,这小子又和邱社会掉了包,不关了他,能顺藤摸瓜找到邱社会吗?”
“你这不还是抓不住鼻子拧耳朵,搞有罪推定吗?重罪轻判那是法院的权限,再说你抓他有证据吗?”
“我办理的可是监视居住手续啊,没有刑事拘留。”曲江河企图蒙混,但明显地心虚下来,“再说他是在册吸毒人员,需要强制戒毒。”
“你明知故犯。根据《刑诉法》规定,监视居住应该在犯罪嫌疑人的合法住处和指定的居所进行,在戒毒所里监视居住正是执法检查的重点,你必须马上放人!”
“鸽子,你又不是不了解基层情况,现在就是有一帮子喝洋墨水的,整天坐在办公室瞎搞新花样,闹得下面警察束手束脚,犯罪分子无不拍手称快。你在上面搞纪检督察怎么纯而又纯都行,让你这做机关的干公安局长试试,你会一天也玩不转!”
“我正式命令你放人!你以为你做得都保密呀,关于你兴师动众错抓邱社会的事情,早已传到了省厅。省人大都在关注这件事。人家已经为自己请了律师,正在向社会各界呼吁。”
“让他告好啦,这小子我敢肯定抓他不会错,放了他,就是放虎归山,你知道吗鸽子,我现在手里正捏着一条六年前的重大线索!就是放他,也得让他戒完毒瘾再说。”曲江河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严鸽支持他。
“江河,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现在的问题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严鸽有些急躁起来,加重了语调。
“有那么厉害吗鸽子,你不要吓我。”
“我再补充一句,这件事情巫厅长已有批示,主管厅长有具体意见,你只要不想尽快把自己那个‘副’字去掉,就‘一意孤行’吧,但是我要执行厅长的命令,立刻派督察队去现场执法!”对方大概记起了曲江河屋子里有幅“一意孤行”的条幅,特别提醒警告着。
曲江河沉默了,他明白严鸽的良苦用心。但又十分窝火,像咬子这样一个毛贼,还未触动就闹得满城风雨,可六年来那么多善良百姓的冤屈石沉大海,却无人过问。如今案件刚刚有了线索,这股无形的力量便开始向自己围拢过来。他想了想,决定暂时放过邱建设,并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在心底骂道:小杂碎,放你几天假,等老子把大案拿下,让你自己卷着铺盖卷滚回来,监狱的大门永远都为你们敞开着!
他驾上悍马驶向海滨。此时,天空聚起了黑云,平日悠闲的海鸥这时像断了线的纸鸢,在空中划着杂乱无章的弧线,和破絮一样的乌云纠缠在一起。曲江河打开车窗,让略带鱼腥味的海风灌满车厢,只见矗立在不远处的巨轮号正灯火通明,高高的船舱被星芒状的彩灯勾勒出轮廓线,显得神秘莫测。
曲江河把车停在一边,径直登上大船舷梯,向保安出示了预先搞到的邀请券,快步登上了甲板。整个甲板有半个多足球场大小,全部是用木板铺就,上边垫了一层塑胶。他有意识地踏了两下,脚下发出很大的空洞声。如此庞大的楼船式建筑,全都用木料搭建,整个基础又坐落在松软的沙滩上,的确需要一番周密的设计和精准的施工。如此耗资巨大的工程,仅为取悦于政府开办一场剪彩仪式或演出晚会,显然不合孟船生的惯常之为。
曲江河对自己的老对手太了解了:十年前,孟船生还是金岛街头上的一个小混混,靠着他舅舅宋金元的金矿,他才逐步发迹,一跃成为沧海首富的。对于一个工于心计的金矿主而言,他为什么不惜血本,在这个地方建一座用后即拆的建筑,孟船生肯定是另有所图,但所图何物,曲江河就不得而知了。
头顶二层船舱中飘来一阵凄婉而深情的歌声,这是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女歌手忧郁深沉的嗓音伴着阵阵的海风,飘荡弥漫在漆黑的海面上。
曲江河循声登上船舱,发现歌声是从一处悬挂着“基辅餐厅”灯箱招牌的厅门内传出的。他走进去,乐曲已换成欢快热烈的舞蹈旋律。室内空间很大,欧式的枝形烛台上烛光闪烁,映照着四壁俄罗斯巡回画派大师的油画,不少人坐在俄式雕花的桌椅边喝着威士忌和伏特加,一边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圆形舞池中的表演。
舞池中,三个身着前苏联军装的舞蹈者的舞姿优美潇洒,两个鬈发的茨冈小伙子正和一个栗色头发的俄罗斯女郎跳水兵舞。女郎丰满圆润,军用宽腰带束紧她纤细柔韧的身腰,露膝的短裙下,一对漆黑的长筒靴衬出挺拔修长的双腿。随着乐曲,她像旋风一样在舞池中旋转,那头飞瀑似的栗色长发,在旋转中散发着烂漫无忌的热情。两个男舞者也跳得刚劲有力,或屈膝下蹲或起伏跳跃,踏在舞池地板上的皮靴后跟像战鼓一样嗵嗵作响,震人心脾,博得观众一阵又一阵近乎狂热的掌声。
这个跳舞的女郎正是盛利娅。
曲江河在靠吧台的位置坐下,专注地观看表演,直到一支雕刻着镰刀斧头图案的红色火炬抛到他的脚下,他才明白是让客人表演节目。他一时显得紧张,点了首《伏尔加船夫曲》,在鬈发舞者手风琴的伴奏下,没想到自己浑厚的男中音竟然发挥得很好,颇有点惊动四座的效果。一曲终了,曲江河自知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便有意离开舞池,走到吧台的另一边,站在一个游戏飞镖靶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练着准头,不知怎么回事,手气不佳,飞镖个个打偏,空镖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他有些懊丧,刚要回到座位上,有人从后面发出哧哧的笑声。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盛利娅。
对方拾起了飞镖,刷刷几下,全都扎在了红圈之内。
曲江河默不做声,故意不看对方,将手中的飞镖攥在一起,而后整束抛出,皆中红心。
“Very nice!Very nice!”女郎禁不住击掌喝彩。曲江河转过脸,故作一脸茫然,她才把眼睛眯起来,用一种被人捉弄的神色戳着曲江河的鼻子说:“好呀,你真狡猾,我差点给你骗了,你不老实!”
曲江河笑笑,说:“我不过是受了你的优美舞姿的感染,才有了这种准头的。”
盛利娅听了,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转而道:“难得局长今天有这样的雅兴,你可是这里的稀客呀。”
“我是来道歉的,那天在海滩多有得罪,还要请你原谅。”曲江河身着西服,彬彬有礼,完全没有了海滩上那股冷峻和僵硬。
“曲局长,你也是公务在身嘛,现在能赏光陪我跳一曲,咱们就算扯平了。”盛利娅甜甜一笑,不卑不亢做了个邀舞的姿势。曲江河欣然应允。
慢华尔兹舞曲奏起,灯光暗淡下来,曲江河略显局促,和盛利娅的身体保持着距离,舞步也仿佛是警察的操典。盛利娅莞尔一笑,指尖很温柔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早就料到你会到这儿来。”
“是吗,为什么?”曲江河佯装诧异。
“因为你在找你最需要的东西。”盛利娅瞟了他一眼,对他的心存戒意明显不满,有意按了一下对方的肩头,“你也明白,只有我才能帮你。”
曲江河能感到对方手指尖传递的微小信息,两人在众多舞伴中穿行,舞步逐渐配合默契。舞池的转弯处,他轻轻攥了一下对方的手,女郎的身体便做了一个轻盈优雅的弧线,裙服像绽开的绿荷,柔和而轻盈地扫在自己的腿部,他略有些走神,差一点撞到了身后的舞伴,便急切向前迈步,正赶上女郎向前踏步,两人的胸部无意间发生了轻微的碰撞,曲江河像碰着了火一样后退了一大步。
“你怎么帮我?”
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荡人心魄地闪动了一下。“这就要看你有没有诚意。”在舞池灯光更暗淡处,她像怕黑似的靠近曲江河,身体不由自主依附在了眼前这个男人结实的胸膛上。这一刹那,曲江河感到自己的腿部和对方的腹部碰在了一起,内心立刻腾起了一股热浪,周身的血液也开始澎湃奔涌。他下意识地立刻松开了手,和女郎拉开了距离,并从口袋里掏着什么东西。这时灯光大亮,盛利娅发现他掏出的竟是一个手帕,正在抹去头上冒出的涔涔汗珠,不禁觉得对方有几分可爱。
“咱们去喝一杯,你不介意吧?”一曲终了,盛利娅以主人身份邀道。
“当然,非常感谢。”曲江河随即答道。少了拘束和戒备,他逐渐对这个有着异国风情的姑娘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好感。
曲江河阅人无数,并非不解风月,但对盛利娅这样的女人还是第一次接触。对方通体散发出的青春健朗的活力,眼睛里藏有的那种勾魂摄魄的力童,可以把你久久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欲望召唤出来,通过一颦一笑传递一种含混而美妙的东西,使人不知不觉,难以抗拒。
他暗自告诫自己:如果一任情感信马由缰,自己就会忘了来这里的初衷,就会被自己点起的情欲之火烧掉。这一瞬间,他明显感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脆弱。
重回吧台,盛利娅示意服务生倒上两杯法国红葡萄酒,一杯递给曲江河。轻轻一碰,而后一饮而尽。曲江河注意到对方脸上腾起了红晕,但漆黑的眼睛里却分明含着几分令人琢磨不透的忧伤,分明是在用求助的神情凝视着自己,那模样更加楚楚动人。曲江河觉得到了该谈谈他所关心的话题了。没有想到,盛利娅却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样首先开了口。
“那天你上船被挡了回去,我都知道。我没出面的原因,你应该理解。”她为他斟了酒,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道,“可我断定你会坐在我面前的,这几天我都在等你。”
“是吗,为什么?”
“凭眼睛和内心。”
“谢谢,我的确想得到你的帮助。”
“你想了解些什么呢?”
“知道这艘船的一切。”
盛利娅没有马上回答,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在剧烈地矛盾着。曲江河在默默等待,期待地看着对方。
“曲局长,你能告诉我,世界上最大罪恶是什么吗?”盛利娅终于抬起头,紧盯着曲江河的嘴巴。
“是掩盖罪恶本身。”曲江河一字一顿地说道。
盛利娅浑身颤栗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这个表面粗犷的男人,说话竟含有如此深刻的哲理。在海滩上,她就感到了他那种凛然的气质。以前也听说过这个铁血局长的传闻轶事,今晚近距离的接触,更加感到了这种来自内在的一种震撼。
她觉得他很像一堵墙、一座山。在他身上,有她需要的一种力量。她心灵深处的一岗大门在慢慢开启。她有一种冲动,想把内心的恐惧和有关大船的隐秘全部倾泻而出,但很快又抑制了自己。她本能地朝黑暗处看了看,那里似乎有一些看不见的眼睛。
曲江河捕捉着盛利娅表情的细微变化,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度。正当他要向对方说些什么的时候,吧台上的电话机却突然响起来了。
她飞快抓起了电话,继而像触电似的把听筒递了过来,不无惊诧地说:“怎么?是找你的电话!”
曲江河把听筒靠在耳边,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曲局长,我是赵明亮,我想马上见到你,向你提供一个重要情况。”听筒那边的声音十分急迫。由于紧张,声音很大。
“你在哪里,怎么找你?”曲江河登时紧张起来。
“你现在就到鲸背崖的老营房去,我在营房后门等你,是关于大猇峪案件的事,情况很紧急。”
“我马上安排人和你见面,你留一下电话联系号码。”
“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现在就来,越快越好。”
曲江河还要询问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嘀嘀的忙音。
曲江河匆匆与盛利娅告辞,并很快给支队长薛驰挂了一个电话,而后驱车直奔老营房。
老营房是当年金岛驻军的防地,已废弃不用,离大船尚有一段距离。曲江河为赶时间,从斜插的一条辅路上驱车疾驶。海风很大,墨色的海空中一道闪光的裂隙划破了天地,隐隐的雷声自远至近滚滚而来,已经闻得到腥湿的雨气。凑着一道电火弧光,曲江河注意到前方有一台摇摇摆摆如醉汉的“摩的”。他放慢了车速,并且鸣了喇叭。
曲江河太熟悉眼前这种特殊车辆了,此车用摩托车改装,加了一副焊制的铁皮外壳,用作拉货载客。“摩的”车主多是残疾人,老百姓又称之为“拐的”。由于“拐的”影响交通畅通和市内观瞻,市政府曾下决心取缔,为此引起了“拐的”司机的上访。出于对弱势群体的照顾,政府不仅收回成命,而且要求交警对他们的管理也要网开一面。因此,曲江河没有立即超车,在再次鸣笛无效的情况下,使用了怪声警报器。
“拐的”司机终于听到了,侧身让在一边,可就在曲江河挂挡加速的时候,“拐的”车突然又折回主干道,曲江河急刹车,差一点使车头拐了个90度,他有些气恼,分析司机可能是喝酒了。但情况紧急不便纠缠,再次揿动警笛按钮,长鸣不停地在“拐的”左侧行驶。“拐的”再次避让,留出空间让曲江河超车,就在他加油提速的一刹那,“拐的”像失控了一样突然呈S形在路中央转了一圈,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那辆车已经翻滚在道旁,一个人影也随即被甩在路基的边沿。曲江河心中暗暗叫苦,急忙拉了手刹,下车来搀扶倒地的人。
司机一动不动地卧伏着,估计已经受了重伤,曲江河急忙把对方驮在背上向自己的车边走,一边腾出手用手机拨交通紧急救护122。就在这时,他猛觉得自己喉头一凉,紧接着就是一阵窒息,眼前一黑,四肢发软,手中的机子也脱落在地。原来背上的那人正用一根拐杖似的木棍横在自己的脖颈处,狠命用双臂向后拉动,口中咒骂不停。曲江河迅疾像弹簧似的一个后仰,缓解了颈部的压迫。就势一翻手腕攥住了那根棍子,将脖子先解脱出来,随即拧身一个下压式盘肘,泰山压顶似的向对方背部砸去。对方惨叫一声,已滚到路边,摔进了排水沟中。
直到这个时候,曲江河才看清现场的位置,这里正处在辅路与滨海大道的交叉口上,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几十台过往的车辆齐刷刷地射来雪亮的灯光,在灯光的照射中,只见哗哗的急雨已将刚才刹车和打斗的地方浇成了一摊积水。他心中暗暗叫苦,快步走到头一辆出租车前,出示了一下工作证大声喊:
“我是警察,公安局副局长曲江河,你马上帮助我打电话,要122交通事故处理中心。”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公安局长就能仗势欺人了吗?”更多的路人则愤愤不平,有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在叫着:“警察打人了!公安局长打伤残疾人了!”这一声音凄切响亮,带着很大煽惑性,在这茫茫旷野的雨夜中传出去很远。
那个令人生厌的《沧海商报》记者夏中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赶来凑热闹,他挤过人群相机对准曲江河,要求曲江河说明情况,并在现场一闪一闪地拍照,惹得曲江河大动肝火地吼道:“你他妈添什么乱,还不快下去把沟里人拉上来!”
就在曲江河、夏中天摸到公路排水沟的受伤者时,薛驰和七八个交警也赶来了,并且带来了交通事故勘察灯,在强烈的灯光下,只见沟边那个伤者满脸血污,头部被沟中的石块划破,还在汩汩流血,由于牙齿的脱落,口中还有血污。令人惊骇的是:那人的一条裤管竟是空的,紧接着,有人在附近找到了一条特制的木腿,原来是那人身上的一条义肢。
几十个出租车司机围住了曲江河他们,质问声和斥骂声不绝于耳,有人声称,如果这件事得不到公正处理,他们将作为目击证人到市委和法院上访。夏中天更是忙碌地穿梭于人群之间,手持微型录音机作采访。滂沱凄冷的大雨把地面上所有的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曲江河浑身透湿,渗进嘴里的雨水混合着刚才厮斗的汗水又苦又咸,被重创的腰部在冷雨的刺激下钻心地疼痛,透过眼前雨幕中的幢幢黑影,他愈加觉得这暗夜中包孕着的阴谋,恨透了那个诱他前来的赵明亮。此时,说不定他正躲在暗处偷着乐呢。
到了市人民医院,曲江河才知道“拐的”司机名宁叫罗海,原是四川到这里淘金的民工,在一次爆破时炸断了右腿,成了残疾人,以后就开“拐的”谋生。
急救室内昏迷中的罗海需要输血,血型与曲江河相同,都是AB型,他毫不犹豫地挽起了袖子,不管薛驰他们如何劝阻,200㏄鲜血还是输进了伤者的体内。不多时,伤者的妻子也赶到了医院,她叫陈春凤,也是出租车司机,当她一眼瞥见救护室病床上闭着双眼的罗海,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当知道曲江河就是那个致伤她丈夫的公安局长时,竟像发疯的母兽一样扑过来,梅雪等人拦挡不及,曲江河脸上已被她抓破了一道长长的指甲印痕。
曲江河打电话给晋川副政委,让他赶到医院处理善后,因为作为当事人他需要回避。同时,他让市局指挥中心向市委政法委和公安厅的值班领导报告了事件的经过。
在曲江河感到身心倶疲的时候,省公安厅警务督察总队长严鸽赶到了医院。见面就一阵痛斥:
“曲江河,你真英雄啊,英雄到能把一个残疾人打得遍体鳞伤!”严鸽清秀的脸庞涨得通红,运动式的短发随着飞快的话语抖动着,合体警服衬出她娇小匀称的身材,丰满的胸脯也因抱怨不停地起伏。听到助手走进来的声音,她才放缓了语调。
“珍惜警察的荣誉胜过爱护自己的生命,我记得这些都是你讲的话吧,你怎么就不能改掉单枪匹马往一线冲的老毛病呢?”
曲江河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冷冷地道:
“严鸽同志,当督察的不光要对着我们警察的后脊梁,还要站在警察的前面,保护警察的权益。我请你彻底调查一下事情的真相。”
严鸽注意到,曲江河脸上的抓痕和脖子上明显的淤肿,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语气并没有缓和。
“当然要查清,首先是你本人的配合!”
室内有很长一段的时间陷入了沉默。
严鸽把本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曲江河啊,你想到没有,你这一拳值得吗?这一拳打掉的是自己的前途命运和即将下达的公安局长的任命,打掉的是能够在一方实现治警理念的理想。这些话她已不能再说,她很想安慰对方,但却没有更适当的话语。
从严鸽的话语里,曲江河还得知:罗海的妻子陈春凤已准备将他告上法庭,并且请了律师。省公安厅已和市委沟通,待此事调查处理之后,再决定对他的使用。
6
曲江河通宵未眠。天还未亮,他就打电话给指挥中心,通知早上8点钟召开局长办公会,专门听取大猇峪案件和邱社会的入警情况。不到7点钟,他就提前一个人坐在了会议室。
曲江河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又重蹈了老局长孙加强的覆辙:按自己的初衷,是要通过抓邱社会,牵出他幕后的那张网。没有想到刚揪动一根网绳,就像捅了蜂窝一样被咬得遍体鳞伤。准确地讲,这种失败已由他个人波及到整体,连带着沧海市公安局都将卷入一场政治危机。公安局长在法庭上当被告,这将成为沧海的头条新闻,不仅自己一把手的位置要泡汤,就连大猇峪案件也将重新搁浅。
曲江河落到如此境地,并非自今日始。按他的资历与能力,早就该就任公安局长,这都怪他不合时宜。他为人过于自信,认死理,爱较真儿,特别是在上级眼里,他似乎老有提不完的意见,发不完的牢骚。长期没有扶正的原因,表面看是市委与省厅的意见不一致,骨子里的原因他心知肚明,就是犯了和老局长孙加强一样的毛病,开罪了市委主要领导,从此便走了背运。在党内职务上,他是党委副书记主持工作,可不久又任命了从部队转业的晋川作为党委副书记、副政委分管队伍,这实质上是一种权力制衡。晋川虽然不懂业务,但是有他的优势:低调谦和,从不批评人,注意方方面面的关系,特别是对市委主要领导表现出绝对的忠诚和服从,因此成了曲江河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此时,曲江河悔不该没听病榻上孙加强的忠告:“近来宁可工作少干一点,也不能出节外生枝的事情。”可是怕什么偏偏有什么,但既然是事到临头,也只好由它去了。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探头,进来了金岛分局局长寒森。他两脚跟一碰,打个立正,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警礼,黑红的脸膛一副负疚沉重的样子。
“局长,向你报告,我首先是向你做检讨的。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让你在我的辖区遭了罪。”寒森说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敬畏和阿谀明显地堆在脸上,曲江河正不高兴,带搭不理地改着手中的一份材料。
寒森是为“巨轮”大船到香港购买大型激光水秀的设施去了。年初市委书记袁庭燎率团到香港招商,为扩大沧海市的对外影响,准备在大船举行通车剪彩仪式,还要在海上表演法国大型激光海水屏幕电影。一家香港代理商闻讯愿以优惠价提供上述设备,条件是由买方直接提货并承担关税。为此,市政府点名让路子广、门道多的寒森担当此任,并由巨轮集团出资。
“局长,货到后宏奇区长很高兴。”寒森说,“我说这都是曲局长高度重视、精心组织的结果,他特意让我向您转告谢意。”
原来,巨宏奇曾以区政府下属公司的名义让寒森在上次提货中夹带了五辆进口车,其中包括曲江河的那辆美国悍马,正是得了这匹心仪已久的坐骑,才使曲江河略微改变了对寒森的看法。
寒森三年前由土地局调入金岛开发区担任分局长,为他的任职,老局长孙加强和组织部门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寒森从未干过一天政法工作,省厅也不同意调入,但金岛开发区有人事权,先斩后奏办理了任命手续。由于和公安机关意见相左,寒森被悬挂起来好长时间,不发警服也不授警衔。孙加强离任后曲江河继续采取抵制政策,有一次全市开公安局长会干脆将他拒之门外,另行通知分局政委欧旭光参会。如此几次,寒森成了编外的公安分局长,这种状况一直僵持到去年年底,市委做通了公安厅的工作,经过三个月的专业培训,寒森才算正式就了位。但是他不懂业务,老是说白脖子话,曲江河对他颇不放心,抓捕邱社会时他出差香港不在家,也正遂了曲江河的心愿。
“局长,向你报告另一件事情,晚间我从机场返冋沧海的路上,碰上了金岛乡党委副书记赵明亮。”
“噢,是什么时候,他在那干什么?”曲江河突然停住笔,抬起了头。
“昨天深夜。我从机场高速下了辅路,刚好看他开的那台蓝鸟王停在路边,他正在路边尿泡,我停下车问他这么晚到哪儿去,他说到省城给女儿看病。”寒森说到这儿停了片刻,发现曲江河集中了注意力,这才把脸凑得更近。
“我当时没有在意,回来以后才听说前天夜里,是他协助抓捕邱老三的,那八成会把咱往茄棵子地里引。”
“这么说你对他很把底?”曲江河目光炯炯。
“岂止是把他的底啊,包括他祖宗三代。这赵明亮原来是个地痞,和邱家四虎就是一伙的,据说还参与了大猇峪案件。不知怎么后来就当上了乡政府的上地管理员,不到三年,又进了乡党委班子。这件事我在当土地局长的时候就反映过,后来不了了之啦。局长,你说让他领着去抓邱社会,那不等于牵着一条狼去抓一头狈,能抓得住吗?”寒森说完吁出了一口气,“只可惜呀,我不在家,便宜了这帮小子。”
正在这时,晋川和几位副局长陆续进了会议室,寒森见状急忙抽身,去叫在办公室等候的分局参会人员。不一刻,他就带分局政委欧旭光、刑警队长卓越一干人在会议桌一边坐定。
曲江河要求,根据邱社会负案在逃的现状,除在他可能落脚的地方架网守候之外,要立即上报公安厅进行网上追逃,同时报上级批准,在全国范围内发放通缉令;对海滩发现的尸体,要尽快查找尸源,开展下一步工作。说完了这些,曲江河话锋一转,要求坐在对面的分局政委欧旭光汇报邱社会调入金岛分局的经过。
欧旭光看看寒森,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在曲江河严厉的目光紧逼下刚要开口,早被寒森接过了话头。
“这件事情我应当深刻检讨,当时区委领导打了招呼,组织部门给办的手续,我实在顶不住,就接过来了。”
“什么时候进来的,警衔是怎么申报的,省厅警衔办正式批准了没有?”曲江河心里有数,步步紧逼,意在让晋川搭话。
“究竟是几月份办理的?”晋川副政委果然发问。
“是去年春节之前。”欧旭光回答,“我记得没有上局党委会研究,是寒局长事后打的招呼。我本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邱社会的警衔手续是和另外十三名晋升警衔的民警一天报到市局政治部的。”
晋川恍然顿悟:“这样说我就要做检查了,你们这叫机会主义蒙混我这个官僚主义,怪我当时没有逐个审查把关,就签上了意见,我应当承担这个审批领导责任。”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得认账,绝不能推卸。”
曲江河听到这里,立刻认识到很难抓住他这位搭档的责任:按照审报程序,警衔晋升应由各分县局政治处上报市局政治部,由政治部逐一审核后,报送到晋川那里去的,对汇集起来的表格和一串名单,晋川不可能一一细审,即令是查阅申报者的档案,表面上也是很难发现问题的。晋副政委又主动承担了责任,曲江河倒给弄得无话可说了。
“这件事一定要深究,据曲局长说,邱社会负案在逃,而且被当年的办案民警当场认出来。问题的性质严重啊,如果邱社会真的作奸犯科,是背了人命案的犯罪嫌疑人,我们又让他进了公安机关,报了警衔,还发了枪支,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如果真是这样,那不仅仅是追究我们党政纪的责任,而是渎职,是玩忽职守罪!”没有等曲江河再说话,晋川就把事情的实质给挑明了。
“寒局长你回去马上落实这几个问题:一、邱社会是谁推荐的,有没有幕后深层次的问题;二、分局政治处是不是进行了审查,有没有发现这个人的案底。我说老寒、老欧啊,要讲政治呀,要有起码的政治敏锐性啊我的同志,你们要立即彻查此事,市局纪委也要去,并且把结果查清,我们也好向省厅、市委有个交代。”
晋川的话低沉而严厉,寒森、欧旭光两人灰着脸,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不停地在本子上记着东西。
这不仅是有个交代的问题,我的晋大政委。曲江河心里很窝火。公安部刚刚颁布了《招收录用人民警察条例》,三令五申严把进人关,要求“凡进必考”,而邱社会这样一个杀人凶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能当上警察,这里恐怕不是正常的渠道和一般人物能够运作成功的。是寒森吗?谅他没有这个能量,至少是区里或是市里领导打了招呼。可是,谁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操作这件事?而且这一切,又都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运作而成的,曲江河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局长当得窝囊。想到这里,便接过晋川的话单刀直入地问:
“寒森,区委是谁给你们打的招呼?”
“是巨宏奇区长。”寒森没打嗝,一语挑明。
曲江河听了,不啻于当头响了个炸雷,巨宏奇不仅是他的好友,还是沧海市出了名的廉政干部,而且当年因在大猇峪透水事故中指挥抢险有功,还受到过市里的隆重表彰,他怎么可能和这个臭名昭著的恶棍搅在一起?他掩饰着内心的波澜,继续追问:“邱社会的档案你们带来了吗?”
欧旭光起身,把档案袋中的干部审批表抽出来,递到曲江河的手中,立正报告:“经我们的初步查证,这份录用干部的审批表是真的,可填报的内容全是编造的,这里还有省人事厅的录干手续、邱社会历年的干部审批表和他的政法大学毕业证书。”
曲江河接过这些东西一看,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一沓子表格填报工整,项目齐全,做得天衣无缝,特别是现实表现一栏中,全是“认真贯彻”、“积极学习”、“保持一致”的溢美之辞……
计算这一段时间,邱社会正在大猇峪矿山好勇斗狠,打死人命!
但是,在印制规范的录干表上,从基层单位到最后的审批部门,都明确无误地在意见栏中填报着同意二字,加盖着朱红的印鉴。尽管填写注明的时间相隔月余,但从字迹和使用的墨水看,一眼便知是一个人一次性书写的。这意味着炮制这张表格的过程完全是畅通无阻,一路绿灯!也就是说,从基层一直到省市国家机关的每个环节都被打通。这已不再是铅印的表格,而是一个纵横交织的网络,不少人都参与了将这个恶棍变成警察的过程。他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便接着翻看下一张表格。
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么灼了似的闪跳了一下,他注意到,在邱社会政治面貌一栏,明目张胆地填写着中共党员,而在入党介绍人的后面,竟然填写着赵明亮的名字。
又是这个赵明亮!这一次他没有吃惊,因为这进一步证实了几年来他的判断:金岛已经成了一个纲常颠倒的世界!由此推导,如果连邱社会这样的人都能够堂而皇之地入党入警,那么又有什么样的罪恶不能掩盖呢?
更为可怕的是,这其中为虎作伥者竟然有他——巨宏奇。曲江河素来是个讲原则也讲哥们儿意气的人,正因为如此,他顿觉自己的脚下也开始下陷:如果巨宏奇真成了金岛黑恶势力的保护伞,那么当初他以区政府名义借给自己的这台悍马车也就成了一束香饵,他曲江河就成了吞钩之鱼。没想到为开展工作他辛辛苦苦设计的大网,到头来竟然套住了自己!
他竭力克制内心的颤栗,把邱社会那张录干表抛给了晋川。继续询问分局刑警队长卓越:“大猇峪血案中邱社会参与作案的罪行查得怎么样了,你简要汇报一下。”
卓越蹙了一下眉头说:“这起案件时间发生在1996年12月1日,又称‘12·1’案件,案子的起因是三家企业争采大猇峪南麓919号坑口的金矿。开始,在大猇峪南麓开矿的只有赫连山、柯松山两家乡镇企业,孟船生的鑫发金矿只有北麓的开采权,听说919号坑口发现了大块狗头金,鑫发金矿日夜掘进,从斜下方朝顶层打眼放炮。打通了南麓,为转移头顶巷道两家金矿的注意,邱社会冒充赫连山手下的矿工,用刀砍倒了柯松山的矿工陆忍刚,挑起了双方大规模的械斗。两矿在打透的坑口内,使用了猎枪、炸药、土雷和渔炮,还施放了毒气。矿山分局干警闻讯出警,两辆警车在峪道被阻,一辆警车被炸翻,民警郑周受了重伤。”
“这期间孟船生乘赫、柯两方械斗之机,在井下加紧向顶层爆破采掘,不料炸到了破碎带的岩层,发生大量的涌水,淹没了部分坑道,这才迫使械斗双方罢手停战。经调查:械斗中22人负伤,一人死亡,死者叫陆忍刚。案发后,鑫发金矿出几百万‘私了’,摆平了各方受害人,案件办成了夹生饭。邱社会畏罪潜逃,他砍人的凶器下落不明。检察院以证据不足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案件仅对首犯之一的邱建设判了缓刑,其它人都不了了之了……”
“停!”曲江河以手制止了卓越,他发现这位刑警队长手里只拿着几张纸片在汇报,厉声发问:“当时退回分局的侦查卷宗在哪里?汇报案件不带卷宗让局长们听你信口开河啊?”
“……”一向伶牙俐齿的卓越竟一时张口结舌。
“怎么回事,你哑巴了吗?!”曲江河今天完全是按捺着性子不准备发火,可这一会儿却觉得一股灼热从心口往上蹿,顶得他霍地一下站起来,直逼着卓越。
“原办案卷宗全都丢失了,汇报的案情是从检察院找到退卷记录上抄下来的……”卓越战战兢兢,有些语无伦次。
“原办案人呢?也都死光了?!”曲江河擂响了桌子。
“老办案人一个病休,一个调离刑警队,到看守所去了……”
“原来的刑警队长马晓庐哪里去了,也失踪了,还是死掉了?!”
曲江河终于震怒了。他要开口骂娘了。就在这时,办公室的机要员拿着电话记录走了进来。曲江河朝本子上扫了一眼,原来是市委主管组织的李副书记通知他去谈话。他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一股积郁已久的愤懑,全部倾泻在倒霉的小个子刑警队长头上:
“卓越,我绝不能叫我端的这碗饭里有老鼠屎。这套卷宗,你用头拱地也要给我找回来,你以为我已经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下台之前会先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