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由于庭外调解归于失败,公安局长撞伤“拐的”司机的案子正式开庭审理。由于案情并不复杂,严鸽进入审判庭时,庭审已近尾声。她注意到,有不少人在旁听,靠前边坐着的是曲江河的爱人亚飞,她正望着被告席上的丈夫,脸上显现出疲惫而痛苦的神情。与之形成鲜明对应的是证人席上的盛利娅,她身着一袭火红艳丽的西装,格外引人注目。令严鸽感到奇怪的是,罗海并未到场,是陈春凤替他坐在原告席上。
严鸽戴上墨镜,悄悄在后一排座椅上坐下,听原告代理人举证。从背影看,这人身材消瘦,蓄着长发,说话的声音里夹着细腻的柔性,但很具煽动性。法庭的大屏幕上,正呈现出那天警车与“拐的”相撞的现场景况:罗海那台翻在沟边的“拐的”,与庞然大物的悍马车相比,简直就像一只折翅翻壳的小甲虫。代理人说着说着,声音变得愤怒而激昂。
“据我调查,被告驾驶的车辆,是改装的美国军方用于山地作战的超级陆战车,有三层钢板的车门,一个厘米厚的防弹玻璃,带铝合金龙骨的轮胎和六缸300匹马力的驱动!在这样一辆威风八面的警车面前,原告这台包着破篷布、由摩托车改装的“拐的”,怎堪一击!”
就在代理人回转身的时候,严鸽惊讶地发现,那人竟是曲江河的夙怨,曾被警院开除的夏中天!难怪他如此不遗余力。
盛利娅从证人席上站起,证实曲江河当时从吧台接到了那个电话。而且强调说,她可以进行声音辨识,证明曲江河是因工作被人叫出去的。
盛利娅的这番证词,引起了旁听席上一片哗然,有几个人在乘机起哄:“他是不是好人,除了他老婆谁能打包票,你他妈算哪盘儿菜?”“这一回不是英雄救美,是美人救英雄了!”“我敢打赌他俩肯定有一腿……”随后便是一阵嘘声和怪笑。
严鸽注意到,曲江河本人从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解。最后,法庭作出裁决,除判处公安机关赔偿罗海车辆维修费1000元以外,罗海的医疗费、误工补助费均由曲江河负责。
严鸽在庭审结束之后有意识地走在最后,在高高的台阶上,她看到曲江河和盛利娅正一前一后朝下走。曲江河蓦然回头,看到了高台阶上站立的严鸽,故意折回了身子,重新登上台阶,和盛利娅握了一下手,两人肩并肩,缓缓走下了台阶。
严鸽登时感到嗓子眼儿像堵了什么东西。她一时说不清楚,是因为这个漂亮率性的女人引起了自己的妒意,还是她认为那样的女人和曲江河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损害了警察形象。总之,她不能容忍。
严鸽很快上车,啪的一声,把车门关得山响,同来的梅雪吓了一大跳。
严鸽自觉失态,隔窗望去,曲江河已和那女人分手,看着那女人风姿绰约的背影,她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阴谋,被阴谋所利用的,正是通常男人们最致命的软肋。
这种晦暗的心绪直到快返回市局的时候才变得阴霾一扫。车载台上,薛驰压低嗓门向她报告:报纸查证锁定了一名重要对象。
赶到办公室,薛驰正心事重重立在那里等她。
“快说查证结果。”
“为了查这张带‘黑痣’的报纸,从昨晚儿到现在,弟兄们从报纸的印制、裁切、包装、投递四个环节查证,缩小到一个邮区,找到了邮区的投递员。嗨,踏破铁鞋无觅处,这邮递员一下子就认出了报纸上标着‘四楼’的两个字,说是自己写的,他是专门给市委家属院个人订户送报纸的,这张报纸就是四号楼的一个住户。”
“老薛,这人到底是谁?”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薛驰用食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夏中天”三个字。
严鸽怔住了,半天没说话。见她诧异的神色,薛驰忙解释道:“这个我们已经到报社做了进一步的核实,了解到夏中天平时看书读报有画圈儿的习惯。”薛驰说着,把一张有明显勾画痕迹的报纸递到了严鸽面前。“除了这个之外,我们还拿了他的照片,比出租车司机陈春凤辨认,她说那天带相机去大船的神秘客人就是他。”
如果真是他,那天晚上他究竟到大船干什么去了?如果那天是他被捉住吊在了舱顶,是谁那么快又转移了他?他和孟船生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今天又会站在法庭上为罗海慷慨陈词!
如果是他,在车上与陈春凤发生不轨行为就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又是谁?她蓦然想起那天夜间陈春凤阻止她进小屋子的惊恐神情。
“因为他是袁书记的公子,咱们必须慎重。”薛驰变得一脸严肃,“我要他们绝对保密。”他接着又凑着严鸽的耳朵补充了一句:“更得为局长讲讲政治。”
严鸽明白他指的是她和袁书记之间的特殊关系,想了想说道:“你让卓越盯一下夏中天,观察一下他的行踪,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17
漆黑如墨的暴风雨中,夏中天被一只凶猛的野猪追得无路可逃。一道闪电的裂豁击在头顶,使他一脚踏空,跌下了万丈深渊。他大叫着睁开了眼睛,只见午后的阳光正从厚厚的窗帘射在自己的脸上,原来是一场噩梦。他摸摸脑门儿,还残留着涔涔的冷汗。
自从那天晚上在大船上被“倒提”,这种噩梦就一直缠绕着他。
那天,夏中天是去偷拍大船的方位。近来他查阅了所有的水文资料和沧海的矿脉分布,发现了一个神秘有趣的现象,原来这艘船的经纬坐标,垂直对应着地下数百米处的鑫发金矿,像顶华贵的王冠正戴在矿井的头顶。为了证实这一发现,他以天上的星座为基准,从大船几个角度拍了照,就在他从鲸背崖攀上船舷的时候,被一伙人捆了起来。当从船顶倒栽葱掉下来时,他丧失了意识。等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像只吊炉上的烤鸭被悬挂着,头和船板相距咫尺,看什么东西都是颠倒的。
眼前只见拷问者的裤管和皮鞋,听到恶狠狠的斥骂声。随着一双白皮鞋靠近,周围立即静下来。他被很快卸下扶入船舱,享受了一番桑拿按摩,孟船生还特意为他备酒菜压惊。当听说他是要拍摄巨轮夜景做压题照片时,孟船生好一阵子抱怨,说这样不打个招呼上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他怎么向老爷子交代?同时,为弥补惊吓的损失,这位董事长还破例允诺他参加今天下午巨轮集团的中层干部会,清他写上一篇关于巨轮企业文化的专题报道。
从哪个角度看,孟船生都把夏中天当成了自己人。
这天下午,巨轮集团几十名中层管理人员匆匆赶到大船第三层舱房中的小凡尔赛宫开会。戴墨镜的夏中天也走在清一色穿藏蓝西服的人群中。这些人是集团号称“中班”的骨干层,均为各部部长和经理,但相互之间不允许发生横向联系,只垂直听命于“大班”某个分管者的命令。而这些大班人员在内部全以船舰职务为称谓,如孟船生为船长,二佬沙金为船副,其余为大副、二副、舵手、水手长、轮机长等等,并且严禁直呼其名。中班以下称为“小班”的,是执行层,他们是集团最基层的员工,又被叫做“水手”,只是受“中班”其中一个人的具体指挥。这些严密的组织关系,都在《巨轮员工守则》中作了规定,任何人不得违抗。
小凡尔赛宫仿照法国路易十四的风格装饰,门框是木质白漆的巴洛克立柱,玻璃雕花木门上,刻有螺旋蜗牛纹路的族徽标志。大门两侧分别立着凯撒大帝和阿波罗守护神,夏中天听人说,这些都是孟船生随刘玉堂到欧美考察之后,给大船增加的洋玩意儿。按孟船生的话说,这是请来的西方神圣。那次夏中天误入大船,惊动了孟船生,待把严鸽打发走后,专门让他参观过这里。夏中天曾向孟船生进言,说巨轮敬奉的是关公武财神,门里门外站上东、西方的守护神,早晚要惹出杀气。孟船生说你是秀才,不知风水,这叫出门靠外神,家里敬祖宗,才能保佑巨轮财源通四海。
夏中天随众人鱼贯进入大厅,只见迎面香案上那尊关公雕像威严端坐,怒目如炬,身后站立着凶神恶煞的周仓,洞视着每个进来的人。众人在此驻足行注目礼,并以两手握拳,交叉在胸前,而后用力向两肋下摆,做一个双臂划桨的动作,然后目不斜视走进大厅。
在关公雕像的大屏风后面,是摆着椭圆形会议桌的大厅,四壁摹仿凡尔赛宫“镜子厅”的装饰,通体全是镜子,使进来的人们变得毫无遮挡,全都在镜中显形。厅内正中,一侧悬挂著名油画“梅杜萨之筏”,画的是濒临险境的水手与惊涛骇浪搏斗的情景;另一边则是孟船生的亲笔题词,字迹虽歪扭笨拙,但却藏着一股怪异的锋芒。
遇机,锐意进取创大业;精诚,共荣共辱建巨轮。
一身白西服的孟船生进来时,全体人员起立,齐喊一声:“船长好!”
这时,孟船生向大家挥手,几十人齐刷刷地“嗵”的一声全部就位,只有四个穿黑色风衣的保安在他背后抱肩而立,衬得一身白西服的孟船生全身发出刺目的白光。
按照例会规定,首先由孟董事长亲自点将,让下属背诵《巨轮员工手则》。这本手册,外表精装烫金,凡员工人手一册,内容共分七章40条,文字由沙金起草,后经孟船生逐字逐句修改,已经成为巨轮集团至高无上的铁规,要求每人每日背诵,严格践行。
被叫起来的人是夏中天认识的庞克利,这小子长着一副笑容可掏的脸,短笃的个头,圆脸阔鼻,两只眼睛喜欢轴承似的转圈儿。因他是卖蛤蜊起家的,人送绰号“胖蛤蜊”。夏中天曾为他写过一篇《一个蛤蜊大王的梦》在报上发表,为此生意还颇为红火了一番。一年前,庞克利又在滨海大道开设了“黑海白鲨”大酒店,生意红火,遭同行嫉恨,对方雇了几个彪形大汉,整日在饭店跷着二郎腿嗑瓜子、喝茶水,和女服务员插科打诨,弄得无人敢进店吃饭。庞老板拨110,派出所来了几个警察,盘问了几句,那伙人客客气气就走了,可次日又来,在饭店门口进进出出,横眉立目,吓得客人们掉头而去,酒店被闹得几乎关门。再找公安报案,说是构不成违法犯罪,让“胖蛤蜊”自行解决。这样连续又折腾了几天,生意赔得一塌糊涂,急得他跳楼的念头都有了。无奈托人找到“船副”沙金,沙金即命保卫部出动,几十个人过去,抽出袖筒里的进口电警棍对准了那帮人的裤裆,吓得这些人作鸟兽散,再也没敢露面。
“胖蛤蜊”对此感激涕零,再三央求巨轮把他的酒店“罩住”。经孟船生同意,沙金对庞克利考察了一番,觉得这胖子头脑灵活,善于交际,三教九流的朋友众多,就向孟船生打了保票,推荐他顶替邱社会,兼任信息公关部长。这信息公关部的任务按孟船生的话是把握“人脉”,专门搜集市里那些管“戴帽子”、“摘帽子”和“按章子”要员人物的有关资料,包括工作经历、社交圈子、特殊嗜好和个人隐私等等,而后根据集团“业务”需要,进行疏通勾兑。
这庞克利尽管精明,可从未经过今天这阵势,他刚背会的守则霎时忘了一半,越是紧张,越是结巴:
“《巨轮员工守则》总则之第一章……第二条:企业员工,当以企业为生命,视领导为父母,视员工为弟兄,精诚互助,仁孝尽忠……”他卡住了壳,头上渗出滚圆的汗珠,不住地用手帕擦汗,不得不靠沙金在一边提醒:
“第三、三条……纪律。命令绝对服从,不可擅越职能,严守……严守企业机密……不准酗酒称雄,不准……”他终于背不下去了,傻着脸直喘气。
室内一阵可怕的寂静。
沙金朝孟船生瞟了一眼,对方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执行规定!”沙金低着嗓子喊。两个保镖上来,扒去了庞克利的上衣,露出了肥胖的脊背,另两个保镖抽出腰间的藤条,向着肉厚部位打去。随着“胖蛤蜊”身子痉挛似的柚搐,脊背上早现出一个交叉的血红印痕。保镖过来,嘬一大口酒喷在伤口处,门外有女服务员端着托盘递上毛巾,欲要交给保镖擦拭,却被孟船生举手拦住。他站起身走过来,用手指试了一下毛巾的温度,突然发了火,刷的一下把毛巾掷向托盘,吓得服务员一松手,将托盘抛出去老远,盘子在木质的地板上旋转起来,发出很大的响声。
原来送上来的毛巾是冰凉的。待另一个服务员小步快跑送上了热毛巾,孟船生还余怒未息。他接过毛巾,径直走到庞克利身后,亲自为他擦去背上的残酒,轻轻放下衣摆。“胖蛤蜊”这时不知是出于疼痛还是由于感动,眼眶里竟汪起一圈泪水。见沙金示意,他起身向董事长鞠躬示谢,低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庞老板刚到巨轮,情有可原。可规定无情,谁也不能例外。”孟船生立起身,朝着厅内的人扫视着,“集团员工,各人的身体发肤都是金不换,外人胆敢伤我船员一根汗毛,我要让他立旗杆!可关起门来,家法更严,这不光是为庞老板,也是为各位今后能前程远大,成为人上人。”他把放在面前的红酒托在手中,示意众人喝下。
“说到人字,我琢磨这个字造得太好了。真正能站稳当的人,就像这人字是一撇一捺,靠两边的支撑,才能立在天地之间不倒下;但是一个人又孤单又渺小,就得靠俩人,两个人是什么字?两个人合起来是从字,一个人要服从另一个人,服从什么?服从规矩,服从领导,这样才能并排朝前走;可两个人对社会又能算啥,顶多算一对儿弟兄,一个同伙,干不了大事,这就要仨人,三人成众,三个人叠起来是众字,众人才有力量,才能在这个社会站住脚跟,成气候,办成大事儿。”
“这个众字,”孟船生托杯让人斟酒,又道,“它又像个金字塔,上边小下边大,要是上边大,下边小,肯定会垮台。只有上边一人,下边服从,上边发号施令,下边奔走效命,一级指挥一级,一级服从一级,这样子每个人都是众人中的一员,每个人各尽其力,各显神通,巨轮就能在这商海大潮中不迷航,不撞礁。就能在这沧海呼风唤雨,兴旺发达。”
—阵掌声压住了孟船生的说话声,越到后来,拍得越响,颇有些争先恐后的意思。
“老舅去世后,我想了很多,明白了好多事情。”他放缓了语调,再次用掌心托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调制好的葡萄酒,注视着中班们都在模仿他呷酒。
夏中天感到有些可笑,因为这阵势颇有些像是天主教徒吃圣餐的仪式。只听孟船生这时提高了声调。
“要知道,凭打打杀杀、吃血泡饭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那帮子先富起来的金岛飞车族都到哪里去了?挣了几个臭钱就烧得五脊六兽,酗酒飙车,哪一个活到了今天?那帮子靠刀枪斧头抢矿偷矿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不是判刑,就是给敲了脑壳,有几个得了善终?还有那些有了钱就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的,我说的是你们当中的人,可千万不要学赫连山跟柯松山那俩赌棍,就是有金山银山,到头来也是鸡飞蛋打狗舔灯!”
说到这里,孟船生把一双很亮的眼睛掠过每个人的脸,放慢了语气。
“要记住,要成为真正的企业家,要想活得体面,就得吃苦受累、学本事,不单学现代企业管理,还要学现代社会的礼仪和法治。过去有罪的人金盆洗手,巨轮集团在全市带头接收‘两劳’人员,我是担了风险的。你们今后不仅要有碗饭吃,还要学着做绅士,当守法公民。要融进这个社会,而不是在这个社会当阶下囚,被警察提着警棍当成野狗,在大街上追着喊打。”
孟船生讲这番话动了感情,闻者无不肃然。就在这时,厅门突然被撞开了,准确地说,是被咬子的头撞开的。
咬子蜷曲着身子,身后立着满脸杀气的罗海。
足有三分钟,镜子大厅像死寂一般无半点生息,还是孟船生打破了这凝固的气氛。
“罗老弟,你的伤恢复了?”
“这是你巨轮的人,你看该咋办吧。”罗海向前一步,木腿在地板上磕了一下,腿边的咬子为之一颤。
“出了啥事?”孟船生厉声喝问。
咬子腮部突起,脸色变得青紫交加,望了望周围的人,耷拉了脑袋说:“我搞了他的女人。”
孟船生的脸阴沉下来,缓步走到咬子面前,突然发力,将咬子一个侧踹蹬倒在地,旋即拎起对方,左手凶狠一击,把咬子打到门庭。众人偷眼看去,鲜血已经从咬子鼻口中溢出。
“狗改不了吃屎,多少小姐供着你,你还他妈的花心色胆,你这是在日你妹妹,搞你亲娘,你他妈的良心叫狗吃了,你难道不知道朋友之妻不可夺,兄弟之妻不可欺,况且罗海兄弟和咱还是过命的交情,《员工守则》你给我背,该咋处理?!”
“断指挑筋,了断性命……”咬子的声音低得像快死了的蚊子。
“那就按规矩办。没有家法,企业会完蛋。没有惩罚,就没有人再给巨轮拼死卖活。罗海兄弟为了咱遭了多大罪,你却在背后给他捅刀子,弟兄们,你们说怎么办?”
“按规矩办!”几乎是异口同声。
夏中天受孟船生所托,代罗海与曲江河打官司,知道他原来是矿主赫连山的人,新近被孟船生拉上了船。其它这些人的来历他略知一二,其间不乏有蹲过大狱的以不怕死、不怕警察为荣耀的劳改释放人员。前几年孟船生依靠他们打下了矿区的天下,现在开始用严厉手段约束调教他们,一来怕他们生出祸端,二是这些人本身就是贪图享乐的人渣,对他们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威,就是一盘散沙!可今天对咬子的处置,的确让孟船生感到棘手。
沙金走上前去,拦住怒气冲冲的董事长,一边痛骂咬子禽兽不如,同时走近孟船生附耳说了几句话,孟船生点头,强压住火气,用手指着咬子说:“断指挑筋也便宜了你,你这条命应该让罗海兄弟了断,冤有头,债有主,杀剐喂鱼今天交给罗海了!”
罗海听了二话没说,拎着咬子出去。门外传来一阵求饶的哀叫声,孟船生跟着冲到门外喊道:“没有人性的东西,死也要死出个样子来,罗海你就下狠手,不要叫我再见到这个丢人贼、王八蛋!”
舱外,海风很大,空无一人。
罗海把咬子推到船尾,那里正是通向全船最高处的爬梯。咬子艰难地转过头去,他的脖子因肩胛的刀伤无法灵活扭转,几处伤痛已经使他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他见罗海从腰间拔出了那把曾深深插入他后腚的锋刃,绝望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有种最好一刀结果了我。”
“说得轻巧,没那么便宜。”罗海用刀尖顶住他的腰脊,逼他攀上瞭望爬梯。咬子害怕,罗海把刀衔在口中,用手推着对方向上爬。咬子踉踉跄跄一步步攀到塔顶,向下一望,是几十米高的甲板和翻着白浪的海水。
罗海从瞭望塔内抽出一块船板,足有十米长,一大半悬在半空中,另一头固定在塔台上。他很快用一块黑布包了咬子的眼睛,命他向前走。咬子开始还硬撑着,走到第十步,那板子开始在空中晃悠,他回过了头。
“兄弟,我再也不敢了,念咱兄弟一场,放我一马吧。”
罗海面部毫无表情,木腿向前挪动,反手握着那把尖刀。
咬子挺起了身子,倚在栏杆上,不再告饶。他听着罗海接近自己的脚步声,突然说:“罗海兄弟,咱俩做个交易,你看咋样?”
近在咫尺的罗海眼内仍含着一股冷酷的杀意,他恨透了咬子,轻蔑地盯住了黑布下边咬子那张其大无比的嘴巴。
“你的那个兄弟死得冤枉,他们怎么死的,尸体在啥地方,我清楚一点。放了我,我会帮你弄清这桩事情。”
罗海闪电般揪住对方的衣领,低声喝道:“死到临头,你他妈的还给我耍花活!”
“知道这件事的,还有一个人活着,你不相信我,我领你去找。俺可以把命押在你手上,等弄清了这件事,你再剁了我不迟。”
罗海松了手,另一只手却把刀尖顶住咬子宽大的下巴骨上:“这人在哪儿?!”
“南港小鱼坝镇,住的地方只有我知道,他隐名埋姓,藏在深山好几年了。你放了我,我会帮你找到他,要是我说瞎话,你零刀削了我喂鲨鱼。”
罗海突然飞起木腿,把咬子扫了个仰面朝天,几乎与此同时,他将脚下的缆绳缠在咬子的脚踝处,而后一脚踢去。咬子立即滚下了船板,迅速跌向海面,在大船吃水线的地方悬挂起来,像钟摆一样飘荡在距海面两三米的地方。罗海挥刀一砍,绳索断了,咬子跌落海中。
这天的晚饭夏中天是在大船上的职工餐厅吃的。餐厅的管理堪称一流,全天候供餐,四十多种饭菜供人选择。夏中天一阵大快朵颐,突然觉得手机在颤动,打开以后,发现一行信息,末尾注明“金岛所”三个字。他抹了一把嘴,匆匆离席。跨上他的铃木摩托,一路向市里驶来。远远的,有一台汽车紧紧瞄着他,跟踪其后。
18
曲江河在与罗海的官司结束之后,向严鸽提出到金岛分局蹲点,一头扎进了金岛派出所,连市局通知的党委会也借故不再参加。同时吩咐马晓庐把金岛所干警马不停蹄地折腾了一周,所容所貌顿时焕然一新:户籍室窗明几净,办公柜变成敞开式,办证群众的座椅和民警坐的一样高,可以与警察做平视交流。民警用语必须使用“您好”、“请走好”之类的文明用语,办证完毕必须双手递上,以示对衣食父母的尊重;送群众离去,要敬礼,手指并拢放在帽檐处,体现人民利益时刻记在脑际。曲江河带头示范着警容风纪应注意事项。马晓庐所长言听计从,表现出对自己当年师长的绝对服从与忠诚。
金岛所对于曲江河来说可谓了如指掌。20年前他曾是这里的户籍警,就住在这栋三层拐角小楼的临街房间内。每日早上,天蒙蒙亮时,楼下的海鲜市场便热闹起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就如同开了锅的沸水。可如今这里的鱼行和海鲜门店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金银首饰店和饭店,鳞次栉比地排满了街头。
时至初冬,寒风有些刺骨了。曲江河走进自己当民警时住过的房间,推窗眺望。只见无边无垠的大海上,铅灰色的云在聚集翻卷,像是千军万马贴着海面衔枚疾走,阴霾弥漫苍穹,似乎要酝酿出一场大雪来。眼前这密密匝匝的云雾,竟使那艘大船隐匿得无影无踪。对此,他不禁百感交集:一个不起眼的毛贼,一浮出海面便有那么大的神通,像一只繁殖力极其强盛的章鱼,能快速发育出无数只触须,当你触动它的时候,这种触须会缠绕你,撕扯你,让你无能为力;当你和它准备搏杀的时候,它反倒会把你先染黑、搞臭、击垮。想到这里,几分孤独和悲哀涌上心头。
房门哗啦一下开了,是所长马晓庐用脚踹开的,他一手提着酒瓶酒壶,一手拎着一大包酱卤的下酒菜,后脚又很快钩住了门。
“曲老师,还记得吗?十年前就是在这间屋子你领着兄弟们喝酒,那也是个大雪天,我们这些实习民警配合刑警队抓矿区那个杀人犯,那天贼冷,冻得鬼龇牙,是你把自己的酒拿出来犒劳弟兄们的。”
桌子上的东西被清理干净,散发着醇香的酒哗哗地倒进玻璃杯,曲江河注意窗外有点点的雪花开始飘落。这样的天气让人酒意顿生。
“曲老师,我还记得你上刑侦课时给大家讲‘酒和侦察员’的关系,还引用谁的诗叫‘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患难战友见面要喝相逢酒,外出执行任务要喝壮行酒,下河捞罪证得喝暖心酒,破不了案要喝解闷酒,破了案更要喝庆功酒。酒和警察有不解之缘……”曲江河真没想到,他当年在课堂上信口胡侃的东西,竟如此深刻地植入了学生的脑海,不禁有些感慨,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曲老师,在学生面前你今儿得放开喝,把所有他妈的是非恩怨,不公不正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今天的集中行动任务已经完成,大家熬了两天两夜了,我没向你请示,就擅作主张,把所里民警全放了假,院子里就老师你我咱俩,你就痛痛快快地喝,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几杯酒下去,点燃起师生情。马晓庐在学校稳重老成,几年的基层磨炼,使他显得世故一点,但还不失警察职业的正义感。看到自己当年的得意门生日臻成熟,他高兴得又连喝了几杯,不觉有些微醺。
楼下的值班室传来电话声,马晓庐下去了一趟,上来时又连连给老师斟酒,乘着酒劲儿,说话也格外放肆起来。
“曲局,你过去是,现在是,永远是我的老师。我这辈子就崇拜你一个人。你可别认为我是拍你的马屁,我马晓庐服过谁?市里省里再大的官我都不尿,我服的是有本事的人。”
曲江河晃动着筷子直摆手。“你老师算哪一路本事,毛病太大,千万不要跟我学。”
“毬!现在当官儿的有几个像你这样靠真才实学干出来的,有人为了官帽祖宗八辈的脸都不要了。像老师的为人和学问,当个厅长都屈才。拼死卖活熬个局长,瞎了眼的混账还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就是没给他们说好话上供嘛。”马晓庐满腹牢骚为曲江河打抱不平,也含有个人的恩怨在里头。因为他深得老师赏识,有朝一日对方时来运转,他肯定也沾光。
“嗨,晓庐,话不能说绝对,我这个人毛病太大,不是当一把手的料。”
“啥毛病,老师你就是骨头太硬,见了领导不会点头撅屁股。可你要当局长,大家伙儿服,舍了性命我马晓庐都不含糊。老师,你别嫌我话多。这些年,你领着俺一帮弟兄,舍生忘死地干,几次差点儿把命搭上,全局哪个有你功劳大?提局长头一个就应该是你。可偏偏来个吃机关饭的小娘们儿,她究竟凭什么啊?是懂得破案,还是会抓人哪?比比你的结局,想想自己都心寒。”马晓庐喝高了,口无遮拦。
“晓庐,咱可不是为了当官才干活的人。严鸽局长虽然在省厅机关,她对基层也熟悉,有她的长处。”
马晓庐突觉语失,可转念一想,反倒来了劲儿:“曲老师,我这叫向理不向人,我不管她过去和你什么关系,我是觉得她太对不起你。你说她有本事,没有和市里老一的关系,她能来吗?现在是朝里有人好做官,看的是圈子,凭的是印象。干好干坏一个毬样,干得不好只要关系到位照样官运亨通。我马晓庐算是看透了,好好干不成,好好混总行吧。”
“晓庐,咱说点别的好不好,净说官儿不官儿的啥意思。”曲江河喝了不少,但还清醒,仍惦着案子上的事儿。“你还年轻,晓庐,不像我这样破罐子破摔。前几年大猇峪案你顶风立了案,我真为你叫好。可后来咋下了个软蛋,连卷宗也丢了?”
曲江河本意是在鼓励马晓庐,不料对方竟大不以为然,脸也涨得通红。
“曲局,你要不提这个我还不难受,就为了这起缠手案子,我马晓庐吃的苦头从没敢告诉你。当年这案子一立,各路诸侯就堵了门,那才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办案人员一个个给你泄了劲儿,今天这个有病,明天那个请假,摊子都支不起来。你不是队长坚持原则吗,一纸调令就叫你彻底歇菜。这不就滚到这儿来了,办案人全都五零七散了,还谈啥卷宗。”马晓庐又喝了一大口,眼睛都有点红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越是你主持正义,越落个姥姥不疼舅勇不爱的。你弟妹劝我说,甭干了,再干就得翻车,全家跟着你倒霉。我一想,是啊,每月就这几百块钱,连老婆孩子都养不好。眼看着开矿的一个个拐了小秘,坐着大奔,住着洋楼,儿女个个出国,咱过的是什么日子?”
见曲江河又要打断他,马晓庐竟不让话头,一吐为快。
“曲局,我的老师耶,我说完你再批评我,学生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责任和信念,可我看到的结果是啥?咱当警察并不是为高官厚禄,就图个公正评价,要是连个起码的是非都没有,你让我相信准呀,我只能相信实惠。能多挣几个钱,也比老婆孩子少受点委屈。说实在话,我儿子说啥也不能再干这个穷警察了。”说着,马晓庐眼眶里竟涌出了泪水。
看着这个跟着自己玩过命的部下成了这般模样,曲江河有些吃惊。酒后吐真言,曲江河倒真希望对方说的是醉话。他用毛巾给对方擦了擦脸,拍拍对方的肩膀。“晓庐啊,可不能一受挫折就放弃,男子汉大丈夫要挺得住,我就不信这帮鱼鳖虾蟹能成了精。”
马晓庐慢慢地止住了哭泣,他盯住了自己老师的脸,醉眼朦胧地端详了好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老师,我还得给你提点意见,不管你吵我骂我,我都得说。”
“你说吧,咋吞吞吐吐的?”
“这两天我到大船上去,几次碰到盛副董事长,每次她都问到你。我看得出来,她很敬佩你。这可是个有眼光的女人,上边当官儿的她认识多了,从没听说她佩服过谁。她说有时间来拜访你,我说那太好了,让曲老师给你上上课,她笑了,说上课就上课,保证比你学得好。”这马晓庐说起盛利娅,刚才的懊恼荡然无存。
“这位盛女士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船上的人都敬她三分。孟船生看来很在意她,可我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戏。你说,现在这种女人哪找哇?”
曲江河只顾喝酒,未置一词。
“我今儿斗胆给你提个大不敬的问题,我觉得你任何方面都值得我佩服,就是在个人生活上有些守旧,是个苦行僧,人家都说你是抱着死亡的婚姻不放,想给自己立贞节牌坊;还有的人说你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个虚伪的道学家、老夫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按老师的才华和能力,用不着学生操这份心,现在社会上的调侃说,官场商场失意,情场要有知己。这话未免太俗气,可我觉得老师不应当自鸣清高,整天把自己锁在铁屋子里,连对自己仰慕的女人也不敢见,把男女之间正常的交往都看成是拉你下水的阴谋。”
曲江河眼睛眯起来静听着,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人当说客!”
马晓庐毫不回避,“你是不是怕见人家,怕人家给你设美人计骗你入局?你也太敏感了,不是所有的漂亮女人都一定水性杨花,都去傍大款和黑社会为伍,人家是将军的女儿,是本分的演员,靠自己劳动吃饭的服装设计师,还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女子。在法庭上,人家就敢挺身而出为你打抱不平,你呢?竟连面也不敢见人家呢!”
“谁说我不敢见?”曲江河的话脱口而出,但立刻感到后悔。
此时有敲门声,马晓庐一听,高兴地拍响巴掌,大笑着开了门。
门开处是盛利娅,她仍穿着那身火红色外套,栗黄色的头发上沾着一层晶莹的雪花。她一边跺着长统皮靴上的积雪,一边微笑着伸出白皙的手来。
盛利娅坐下来大方地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一口气喝干了。马晓庐不失时机也给曲江河倒满了一杯。
“我要和你喝一个致谢酒,除了要原谅我对你的误解,还要感谢你的仗义执言。”曲江河一饮而尽。
盛利娅倒上了酒,却把杯子停在唇边。“你要是真的感谢我,就不允许说官话,然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吧,有问必答。”
“为什么怀疑我的真诚?”
“因为我是一个上过当的人,董事长阁下。”曲江河略带一些夸张地说。
“我必须纠正你,我叫维克多利亚,父姓盛,妈妈叫我维加,是胜利的意思,庆祝亚洲胜利之意。”
“好,维克多利亚,不,维加,盛,维加女士。”曲江河为表示重视,拿出手机记录了这个名字。同时,又不易觉察地向外键出了一条信息。
“先罚一杯。马所长,给你的老师斟酒。”盛利娅嗔怪着说,“你口是心非。心里其实在说,一个在巨轮集团大船上能够立足的女人,肯定是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你不要摇头,这个推理并不全错,可错误的是我对你的判断。”盛利娅又喝了一杯酒,竭力绷住了嘴,“如果你真的要改变我的判断,就再喝一大杯。”
曲江河又咕咚了一杯酒,挡住了对方端在唇边的酒。
“曲局长,不,江河,能让我这样称呼你吗?”盛利娅被感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劝你不要再为难我们,巨轮是经市委确定的重点保护企业,是全省民营企业的船头,为市里新区的开发融入大量资金,做了很大贡献。退一步说,大船就是有点小毛病,你也是动不了它的。我说的这些完全是忠告。”
曲江河点头,斟满了酒和盛利娅碰响了酒杯。这个时候,马晓庐不知到哪里去了。
曲江河一边给盛利娅斟酒,一边真诚地说:“维加,我要和你再喝一杯信任酒,用一个哲人的话说,十分理智的友谊是人生的无价之宝。作为我的朋友,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伸出我的手……”
“谢谢。你不再怀疑我了吗?”
盛利娅又出现了那天略带忧伤和惶恐的眼神,曲江河顿觉得那双眼睛后面,有着更多他需要了解的东西。
“马丁·路德·金说过,因为有黑暗,才有真善美。漂亮的女人要在这个社会上赢得人格的尊重,具有真正的魅力,她就注定要比常人承受更多的苦难和辛酸。”
“谢谢你给我讲这些,可是,我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她开始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眼眶中转动的泪水。
“你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相信你能把握好自己,你不要再怀疑,你的身后,还有我。可以告诉你,‘巨轮’可以鼎盛—时,但是偏离了航道,是谁也救不了它的,到头来只能和它一起沉没,一定要洁身自好,这是我对你真诚的祝愿。”
“江河,把我这杯心中的苦酒喝下去吧,我会告诉你,巨轮的内幕,还有……孟船生和他舅舅临死前发生的事……”
看盛利娅已经有些醉意,曲江河就把她扶在了座椅上,不料盛利娅已紧紧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再也不肯松手。
“江河,请你不要拒绝我。我不是那种女人,我把爱看得非常高尚,我和别人从来没有这种感情,你要相信我。”
“江河,我是一个弱者,还是一个淹得快死去的弱者,我希望你帮我救我……”盛利娅醉意已经袭上来,浑身软绵,眼神朦胧,像一树被风吹得左右摇曳的梨花。
“在海洋深处的孤岛上,海怪……大海怪、小海怪围着要抓住我吃掉我,它们撕掉了我的衣服……它们在残杀,血把水染红了,大海怪掉进了深渊,只露出了脚趾头……我怕,我太孤独了……你不来救我,我会被它们撕碎了吃掉,早晚要被吃掉的……”她的面部表情突然出现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浑身在剧烈地抖动。窗外,漆黑的夜幕衬着惨白的雪花在飞舞。
就在这时,窗口处发出了一两下咯咯吱吱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顺着排水管道攀爬,又像是屋顶的积雪被风吹落。
“你不要逼我好不好,到一定时候,我一定会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的。”盛利娅像是深陷在惊涛巨浪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块救命的舢板一样,死死抓住曲江河的臂膀,使他挣脱不开。
好不容易,曲江河把盛利娅扶到了自己的床前躺下,转身走到窗口,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四周一片寂静。
突然,房间的灯黑了,极目望去,四周也陷入一片黑暗,似乎是区域性的停电。
房门有一声响动。就在这一刹那,黑暗中的盛利娅已被胸中的酒精点燃了,她浑身酥软像漂浮在白云之中,朦胧中觉得溽热难耐。曲江河正在用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箍住了自己,而她仿佛置身大海,心甘情愿地迎合着、感受着那来自海洋深处的澎湃有力的冲击……
当雪花已经把派出所的院内铺成一片银白的时候,一个穿警服的身影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下楼梯的时候,他看到院中间立着一个黑黝黝的背影,警服大衣肩头已落着一寸厚的雪花,想必已在雪地里伫立良久。他想低头绕过去,那背影却突然扭转过来,后脚跟儿碰了一个响亮的立正,右臂抬起,敬了一个十分利索而规范的警礼。他登时有些窘迫,压低了帽檐,局促地和对方握了一下手……
19
这天,严鸽下了班就去了沧浪园。
沧浪园是市委常委们办公兼家居的住所,父亲在世时全家曾在这里居住过。“文革”中父亲遭受迫害,全家逃到金岛乳母家避难,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进过这座院落。
天气阴沉,雪花点点地飘下来了,袁书记正在把一盆菊花搬到门廊里。
“袁叔好!”袁庭燎曾是严鸽父亲的下属,严鸽从小就这样喊习惯了。
袁庭燎虽五十过半,但他面色红润,头发黑白分明,目光中透着自信和魄力。他招手引着严鸽穿过门廊,边告诉严鸽,由于沧海市黄金企业发展势头迅猛,产金量已跃居全国第四。最近,省委主要领导要来沧海做调研,要求严鸽务必注意做好稳定工作。
夫人夏令媛一边招呼严鸽入座,一边嗔怪袁庭燎,下了班孩子还没入座,就唠叨工作。
袁庭燎笑眯眯地看着严鸽,“看见你,我就想起你父亲,进城时就是公安局长,威风着哩。生下你那年,我是他的通讯员,有一次抱着你,还让你撒了我一身尿哩。”
一旁倒茶的夏令媛埋怨道,“鸽子已经是局长了,再别翻这些老皇历了。”然后转身朝严鸽笑吟吟地说:“鸽子,你知道吗,你的名字还是我们姐妹几个帮着你妈妈起的呢。”
夏令媛陷入回忆道:“上世纪六十年代,你母亲是第一期警校学员,被分配到了警鸽班。当时城区和金岛分局不通电话,就在市局组建了‘和平鸽班’。遇到紧急任务,就在鸽子腿上绑上密函,放飞到各个分局派出所,任务完了再到分局收回鸽笼。你母亲怀着孕,有一次急着往局里送鸽子,蹬三轮车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跤,早产生下了你。我和儿个小姐妹轮流看护你母亲,那天晚上,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说到这里,夏令媛有些动情,转而关切地问道:“你们和乳母还来往吧?”
严鸽说:“不久前我和玉堂还去看了她,身体大不如以前,得了白内障,船生把她送到北京做手术去了。”
复令媛说:“当时你母亲生下你,连一滴奶也没有,你饿得哇哇直哭,瘦得只剩下一个大脑袋,多亏这个乳娘,当时她刚生下船生,奶水又好,一听说你是早产儿,心疼得不得了,二话没说就把奶头送到你的嘴里。一个月不到,把你奶得又白又胖,谁都说你是捡了条命!后来又赶上‘文革’,你父亲被打得奄奄一息,又是他们家收留了你爸爸,让他死里逃生啊。”说起往事,夏令媛唏嘘不已。
“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咱鸽子如今也长大了,当了局长了,子继父业,有出息哩。但是,可不能忘本,孟家老太太对咱可是有着两代救命之恩哪。”说话的当中,下午就预备的饺子已经端上,夏令媛又关切地问:“玉堂怎么样?可得让他注意身体,他是个拼命三郎。老袁老是夸他,说这样的干部真是选准了。我听说为了创建优美城市,天不亮就去检查卫生,亲自领着环卫工人治理脏乱差,解决了多少老大难问题,把全市的环境和建设搞得亮亮堂堂的,有口皆碑啊。”她说着给严鸽夹饺子,嘴里仍滔滔不绝。
“没有袁书记的支持,他哪能干到这个份儿上?”严鸽忙应答道。她有些奇怪,袁庭燎平日讨厌妻子的絮叨,可今天一直没干预。
袁庭燎从容地点上了一支烟,插进来道:“我可不是为了照顾你们小两口,主要是为加强沧海的公安工作。这几年,群众对社会治安怨声载道,可警察队伍却松松垮垮。这和沧海市目前在全省的地位太不相称了。”他略微停顿,把半截烟头熄灭在烟缸里,说话中有一种不容置否的语气。
“关键是配好一把手,可沧海没有合适人选嘛,我提议请省厅派任,没想到和巫厅长不谋而合,都主张用我们鸽子。可在常委会上的看法就不尽一致了:一个是地方本位,认为不能老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起用本地干部可以调动一批人的积极性;还有一种观点更可笑,是男权主义,有人以为公安局长从来就是男人的角色,特别是在沧海,女人怕是震不住台。”
严鸽完全可以想见:当时在常委会上研究对她的任命时,袁书记是如何力排众议的。一种受到倚重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她开始向袁庭燎扼要汇报了上任后公安局的工作,同时说到了围绕金岛大船发生的问题和疑点,但是有关夏中天的事她却没有急于开口,她发现,身边的夏阿姨早就离了席。
“袁叔叔,我虽然干了多年公安,但回来当局长,心里还是不踏实。听说原来准备提曲江河做正职。老曲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从基层一步步上来,论经验肯定在我之上,就是个性强点儿。在省厅就听说他和市里领导关系不太融洽。要说,还是他来当局长合适。”
袁庭燎微微一笑,未置可否,既而反问道:“是不是最近曲江河给你出难题,工作不好开展?”
公安局长的位置对于一个大市一把手来说举足轻重,在袁庭燎看来,必须物选一个绝对属于自己的人。而曲江河这个人除了工作之外,和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私下交往。特别是他曾向对方交代过一件事情,这小子竟拿出种种理由搪塞自己,使他大为光火。从内心深处,他不喜欢他。在要害部门搞一个和自己貌合神离的人,正是政治上的大忌。
“鸽子啊,我向来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袁庭燎从沙发移坐在一张摇椅上,更加推心置腹。
“我们老了,希望你能很快成长起来,在我离开这个办公室的时候,你能坐在这里。让我们的鸽子能真正飞起来,这也是我和你爸爸的夙愿哪。”
严鸽人为感动,在她心目中,袁庭燎属于当今官场中的能员干吏,没想到对自己竟有这般舔犊似的真情。政坛上的是非炎凉她并不陌生,要真正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体现人生价值,没有强有力的政治靠山是绝对行不通的。现在看来,她极为幸运。
“袁叔叔你放心,我会尽快干出成绩来。”
“不,鸽子。”袁庭燎竞断然做了个否定手势,“你刚来,还不太了解情况,这些年市里经济发展势头很猛,可积累了不少矛盾和隐患,而且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钱多了是好事,可搞不好会是一种破坏力。我让发改委搞了一个调查,沧海的个人储蓄80%都攥在金矿老板的手里,这些钱又通过看不见的渠道流向了各个角落,加上还有大量的下岗职工、失地的农民,使社会问题变得非常复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些事情来。”他抬头望着严鸽,完全变成了对铁杆下属说话的口吻。
“公安这一块事关稳定,我不要求你搞出什么成绩来,但决不允许脚底下冒烟起火,特别是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在这一点上,我要求你对我直接负责,和市委保持绝对的一致!”
袁庭燎叮嘱严鸽,一定不要陷到具体案件中去,特别注意防止来自队伍内部的干扰。当谈到对曲江河的看法时,表情又变得十分严肃。
“我听说,你来的第一天有人就给你颜色看了。要顶住,要有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公安工作必须置于市委的绝对领导之下。所以对公安局的问题,特别是班子问题,你要敢抓敢管,手软不得。这也是一场复杂的斗争哦。”
严鸽万没有想到,曲江河在市委书记心目中竟是如此一种形象。更耐人寻味的是,袁书记称之为这是一场斗争。看起来,公安局同沧海市高层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远非自己最初考虑的那样简单。严鸽思忖着,想延伸这个话题探个究竟,但看到袁庭燎已经儿次在瞟墙上的钟表,便连忙不失时机地换了话题。
“袁叔叔,我会在工作中按你的要求去做的。可我现在十分牵挂的倒是中天小弟,不知道他近况怎么样了?”
袁庭燎长长吁出一口气来,眼神里闪过了几缕茫然和无奈。
“鸽子啊,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对这句话过去理解不深,中天这小子让我领会得入木三分,他已经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可能也是不治之症啊!”他飞快瞥了一下套间的侧门,知道妻子不在,不无酸楚地说:
“我是对不起你陈阿姨,她临死前放不下心的就是这件事,交代我中天的姓一定要用继母的,叮嘱我多花些精力培养他,可没想到长大竟成了这样不成器的东西!”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微微闭目,靠在椅背上。
“自从警院除名之后,他就破罐子破摔。今天下海经商要发财,明天学新闻要拿普利策奖,过几天又去黄河漂流,西部探险,如今又开始鼓捣餐馆。整天神秘兮兮,像个特务。要么不回家,在家就和你夏阿姨搞冷战,生了气拍屁股就走。这不,又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袁庭燎说这些话的时候,透着对儿子的怨愤,流露出对亡妻的怀念和伤感。
袁庭燎的司机小靳这时进来了,见到严鸽谦恭地打了招呼,识趣地退了出去。严鸽知道袁书记晚间还要去看一个北京来的客人,便起身告辞。不想,这时夏阿姨从房内走出来,袁庭燎就要她继续招待严鸽,接过门口秘书递来的风衣,匆匆离去。
严鸽注意到,夏令媛的眼睛略微有些泛红,方知道刚才和袁书记的那番谈话她都听到了。夏中天是袁庭燎的原配陈阿姨所生,中天从小对继母就有—种天然的敌视,加上他怪僻的性格,母子间的关系一直犹如冰炭。后来,夏中天干脆让父亲在家属院中另找了房子,隔三岔五到家点个卯,表面维护着家庭关系。
从夏阿姨口中,严鸽得知:夏中天现在名义上在《沧海商报》当记者,实际上是自由撰稿人,大量时间混迹于酒吧和夜总会,结识三教九流的朋友。最近,又与人开了处名为“黑海白鲨”的饭店,据说生意颇为红火。这夏中天还有一点恼人的地方,就是在外从不承认是袁庭燎的儿子,好像在有意挑战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夏令媛认为,这正是折磨她和老袁的精神酷刑。
严鸽是比夏中天早几届的警院同学,她知道他当年曾在学校偷相机受处分的事,问夏令媛当时为什么没有通过校方做工作。夏令媛叹口气说,中天开始并没有报考警院,是巨轮集团孟船生通过赞助校方一笔巨款后获取的保送名额。当时袁庭燎还在金岛开发区当管委会主任,决定处分时校方还和袁庭僚通了气。为表示自己坚持原则,袁庭燎让校方依校规严肃处理。父子俩的关系随后变得剑拔弩张,夏中天为此还迁怒于夏令媛,认为是她在背后捣鬼,家庭关系就这样更加雪上加霜。
严鸽从不知晓,夏中天上警院竟然还和孟船生有关,如果孟船生与袁书记有这种深层关系,夏中天为什么还要暗自造访大船?他和船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袁叔叔提起中天就长吁短叹的。这孩子中性人一样,外人不知道,为讨好老袁给他介绍女朋友的像走马灯一样,他就像和人家有深仇大恨似的,声称自己终身不娶。整天打扮得不男不女的,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一点也不顾及他爸爸的声誉。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会惹出大事——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母亲呢?”说着,夏令媛不禁潸然泪下。
严鸽听了,反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终于弄明白了:那辆出租车中还有另外一个人,是这个人对陈春凤造成了伤害。
严鸽走出袁庭燎家,发现雪已经下白了院落,她信步朝隔壁的市委几幢家属楼走去。沿着两侧的冬青树墙,她很快来到了一排灰砖楼前,她想确认一下夏中天所在“四楼”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踏雪而来。借着雪光,她注意到对方穿了件警用蓝大衣,并故意把毛领子支起来挡住脸。不久,四层楼上那扇窗亮了灯。
严鸽确定,刚才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正是夏中天。
在此之前,金岛派出所院内发生的事情,都被躲在隐蔽处的一双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了。
这人就是袖珍警察卓越。
从下午开始,卓越就按严鸽的要求,盯住了从法庭出来的夏中天。到了晚上,他看见这位记者从大船溜出来,把车驶入一处停车场,脚步匆忙地走进了金岛派出所。
不多时,他看到打扮得像火狐狸一样的盛利娅冒雪而来。
卓越顿感诧异,尾随进入所内,很快踅往对面的一间办公室,这里是分局刑警队驻所中队的办公地点,他备有开门的钥匙。灯没有开,他就一直坐在玻璃窗前观察。
所里的三层楼除了曲江河的住室全都黑灯瞎火,民警今天都回了家,只听见这个女人和曲江河、马晓庐隐隐的调笑声。不久,又见马晓庐出来从外边关上了门,房间内灭了灯,他的心顿时像浸入了冰水,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
就在这时,他听见对面的楼道有了什么动静,急忙操起夜视镜观察:就看到一个黑影蹑脚弓身在楼道走动,不久,那人走下楼梯,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楼上房间的动静。卓越看得明明白白,那人就是所长马晓庐!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又看到曲江河下了楼,对方披了件警用大衣,用帽檐遮住脸,大概突然看到了雪地中的马晓庐,慌慌张张打了个招呼,匆匆走出派出所。卓越决计跟踪而行,看局长大人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等他悄悄走出派出所门外,百米之外停驶的一辆汽车已经启动。他急忙打手机,躲在暗处的梅雪驾车而至,两人咬住了前面那台车。夜阑人静,他们不能贴得太紧,只好远远地瞄着。
那辆车出乎意料,没有开往曲江河家的方向,却驶向市中心,停在广市委大院的门口。有人从车中下来,向哨兵出示了证件,借着灯光,夜视镜中那人只显出后背,从他消瘦的肩头和过耳的长发来看,那人竟然是夏中天!
卓越一时间如坠五里雾中,曲江河怎能顷刻之间变成了沧海名记夏中天?他急忙将夜视仪递给梅雪,自己下车向前紧跑了几步。此时那辆车子已进了市委大门,尾灯亮了一下,倏忽之间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