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其实,老爸我有外遇了。”与我面对面坐在餐桌旁的父亲说。他那爽朗的样子,就像兴奋地宣称“我折了一根樱花枝”的天真少年似的。“对方是公司后勤部的女孩子,今年二十九岁,单身。”
搬运父亲行李的搬家公司下午两点过来,此时房间角落里堆满了纸箱。我们坐在餐桌旁,我左边是母亲,对面是父亲。这是我们一向的位置,但这个“一向”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终结了。
这里是公寓的十五楼。父亲十七年前买下这里的时候——也就是我出生前不久——还是附近最高层的楼房。价格实惠房间又多,日照也很好,无疑是个难得的好房子。但如今墙壁满是污渍,窗户对面新建起的高层楼房遮住了我们的阳光,变成很难找到什么优点的状态。
“你那个啊,”我无力地挠着脸说,“外遇的事情,早就不能算秘密了吧。你觉得我们是被谁害得要搬家的?”
这间公寓对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太大了。价格实惠、房间多此时却沦落为了缺点。所以我们决定卖掉它。
因为早已做好了搬家的准备,只等搬家公司过来,所以——“反正今天开始早坂家就要散伙了,不如我们利用剩下的时间一人说一个秘密吧。”母亲提议道。
“那我也没办法啊。”父亲的头发短得几近光头。他似乎觉得,与其东遮西掩那些不争气的脱发,还不如一并都剪了去。凸起的肚子惨不忍睹,脸上到处是不均匀的色素沉淀,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集合了四十五六岁的男人所有可悲之处的人。
“说到秘密,我也就只有外遇了啊。”父亲说。
“你总得想出一个来吧。”母亲露出浅浅的笑容说,“好吧,接下来轮到沙希了。”她转向我,“你有什么家人不知道的秘密吗?”
“真麻烦啊。”我摆弄着电话。“在重要的家族聚会上别玩手机好吗?”父亲说我,但被我无视了。“就那个吧。半年前的暑假,我不是到海边住了一晚上吗?我当时跟你们说是和美佳她们去,其实根本不是。我是和男孩子一起去的。”
手机发出收到短信的轻快旋律,巧的是,发短信的人正是与我去海边住了一晚的古田健斗。我坐在餐桌旁摆弄手机。“很闲,要出去吗?”短信的内容。我飞快地回复。平时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好啊”,现在却回了“现在正在开最后的家庭会议,下次吧”。
“这不行。”听到母亲的声音。
我合上手机,抬起头。“什么不行啊?”
“因为你那根本不算秘密。妈妈可是知道的哦。跟你一起去过夜的是古田君吧?”
“是啊,就是古田吧。爸爸也在家门口见过他一次。”父亲也说。
我跟母亲提到过他的名字,却不记得对父亲说过,所以当父亲扬扬自得地对他直呼其名时,我内心产生了动摇,动摇又引来了更大的怒火。“烦死了。”
“都到最后了,不如说说我不知道的沙希的秘密吧。”母亲今年四十五岁,脸上的皱褶逐渐增多,皮肤实在不算好,腰间的赘肉也愈发明显。她平时也不爱打扮,但好在性情安逸,爱整洁,因此看上去既像个有气质的老女人,又像个天真的少女。
“什么最后不最后的,我只是住到高中的宿舍里,以后还是能随时见到妈妈的呀。”
“是啊,只要想见就能见到呢。”父亲死皮赖脸地附和,但我马上补充了一句“跟你是最后一次了”,打断了他的企图。
“话说回来,妈妈你快把新家的地址告诉我啊。”
“以后再说。反正都有手机,随时能够联系。”办完离婚手续后,母亲的动作异常迅速,瞬间就决定了搬家地点,一下子就找好了搬家公司,还对我们保密了地址。这跟父亲“老爸今后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了,你想来随时可以来哦”,还塞给我一张认真得有点可笑的手绘地图之举完全是天壤之别。
“哦。”父亲突然发出遭到突袭一样的声音。我正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却见他盯着餐桌上振动的电话。不知为何,父亲一直喜欢用小灵通,而不是手机。可能是因为便宜,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外遇对象也在用小灵通,总之就是类似的无聊理由吧。
“来短信了。”
“外遇对象发的?”我不留情面地讽刺道。
“不是啦。”父亲露出寂寞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儿,没有发件人地址。啊,原来是从电话号码发过来的。”他喃喃自语道。
“家庭聚会时不要玩手机啊。”
“这不是手机,是小灵通。”父亲像小学生一样狡辩,眼睛却依旧看着短信内容。
“什么短信?”母亲询问的态度真温柔,我不禁想。
“我看看。”我探出身子,一把抢过父亲的小灵通。液晶屏幕上显示出短信的内容。
我用随号发了个短信,不如我们做朋友吧。一起开车兜风,一起吃饭。
“原来是那种玩意儿啊。”我嗤笑道。
“什么是随号?”
“随便一个号码的意思。随便编一串号码发的短信。这个电话号码,你认识吗?”短信上还留有送信人的号码。
“不认识、不认识。”父亲理所当然地摇头道,“这是不是人家说的什么交友网站之类的东西?这算是骚扰短信吧。”
我故意像捏着死耗子的尾巴一样捏着小灵通,还给父亲。
“应该是垃圾邮件吧,虽然有的邮件目的是把你骗到网站上去,但这个肯定不是。搞不好真是跟你搭讪的。总之就是很可疑。”
从短信的内容看,明显是男人诱惑女人的文字。但这些蹩脚的文字不巧被发送到了正面临家庭破碎的中年男人手上,我不禁开始同情那个发短信的男人,觉得他太倒霉了。
“只要不理他就没事了。”
父亲却死死地盯住那条短信。
“喂,你听到了吗?我叫你无视它,无视。”
“哦。”他敷衍道。
我无奈地看向母亲,她既不气恼,也不微笑,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他们已经签了离婚协议,所以是前夫。总之,她就那样看着这个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男人。
“那个……”不一会儿,父亲小声说。
“怎么了?”我不耐烦地问。
“老爸我啊,想要个朋友。”
“啊?”
“我能回复这个短信吗?”父亲可怜兮兮地说完,又盯着手上的小灵通。
“回复?你是傻瓜吗?发短信的肯定是个年轻男人,人家根本不想同你这种大叔交朋友。”
“人家好像要带我去兜风哦。”
“那是在搭讪女孩子的好吧!”我粗声大气地指正道。
父亲的声音和反应看起来意外地认真,让我害怕他是真心这么想的。
“我能回复吗?”
“别干蠢事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母亲突然笑着说。
“妈,你在说什么呢!”
母亲站起来,消失在厨房里,很快拿了一块抹布出来,把餐桌擦拭干净。在处理掉冰箱,卖掉电视机后,这已经是家里唯一的家具了。
“那不如,”母亲在父亲身旁擦着桌子说,“你回复他,问问清楚吧。”
“啊,问什么?”父亲已经迫不及待地按下按键,开始回复了。
“你先问问,兜风的车能坐几个人?”
“什么意思?”父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再问问吃饭的事情,最好不要是中餐。沙希一吃油腻的食物就会得过敏性皮炎。”
“搞什么啊?!”我无法理解母亲的真实意图,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什么意思?”
“喂,喂。”父亲困惑地说,“我们大家都去吗?”
母亲露出了理所当然的微笑。
“这肯定不可能的。”我恶狠狠地说,同时父亲也发出“那是我的朋友啊”之类的抱怨。
年轻男子
“开搞吧。”驾驶席的沟口先生说。我在副驾上,再次确认安全带系好了。他踩下刹车,车速缓缓降了下来。沟口先生已经驾轻就熟了。在狭窄的单行道上,后面的车明显受不了我们缓慢的车速,时不时地找机会想超车,我从后视镜中清楚地观察到了那辆车的企图。我们走的这个方向车辆稀少,与之相对,反方向的交通就十分繁忙,因此后面的车应该很难找到机会超过我们。
沟口先生看了好几次后视镜,左手一直握着手刹,然后拉了起来。
我们的车尖叫一声,迅速减速。与此同时,我感到身后传来一阵猛烈的冲击,车身后部响起被撞凹陷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我的身体剧烈摇晃,车子又发出一声尖叫,停了下来。霎时间,周围陷入一片静寂。我重整姿势打开副驾的车门,跳了出去。
与我们追尾的是一辆白色高档国产车。
我敲着驾驶席的车窗,叫司机下来。
司机还没从突如其来的撞击中反应过来。那是个四十多岁,留着一嘴胡子的男人。我不禁想,这男人真不讨喜。中年男人的裤子上系着两根吊带,我从没觉得谁穿吊带好看,唯独这个男人歪打正着,竟那么适合。我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只见那讨厌的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平时的他,很可能是那种在俱乐部或高级酒吧里在女人面前装模作样、侃侃而谈的人。
我继续敲窗子,不一会儿,车窗降了下来。
“你干吗撞我们的车啊!”我凶巴巴地说。
“不。因为你的车没亮刹车灯,我不知道要停车。”男人表情僵硬,但还是辩解道。
“什么刹车灯啊,狗屁的,你给我下来再说。你意思是说我们车上的灯坏了吗?怀疑我们车况不良吗?”我们是用手刹停下来的,刹车灯当然不会亮。
“不是的。”已经慌了神的司机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唉,你这人,撞得也太狠了点。”沟口先生走到我身边。乍一看他干瘦干瘦的,虽然面相很凶,但整体感觉像个公司小职员。其实从十几岁起,他就接受专业的运动员训练,浑身的肌肉结实得很。我曾经好几次目睹他用关节技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人轻松搞定。至于他的脸,一双眼睛尤其锐利,就像要把别人一口吞掉一样。他一皱眉就把小孩子吓哭的光景,我见过不少次了,就连大人,看到他那样的眼神大多也会吓得眼泪直打转。
“我拜托你,好好保持车距行不行?听好了,所谓的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距离感啊。”
“你要怎么赔偿我们啊?”我粗鲁地质问。这些都是早已用惯的台词,根本不用经过大脑就能说出来了。
“能跟保险公司的负责人说吗?”那个讨人厌的男人明显已陷入混乱,但还是主张先报警,然后通过保险公司来商量赔偿问题。
真麻烦啊,我想。连我都开始烦躁了,想必沟口先生现在比我还要烦躁。
“我说你啊,真觉得我们是无所事事的闲人吗?老子现在急着有事,哪儿来的时间跟你等警察,确认事故责任?你还要我跟保险负责人说?别把别人想得跟你一样闲好吗?我们看上去像无所事事的人吗?我们的时间可是按刻度计算的。”
“啊?”
男人正要反问,我马上补充道:“是按分钟啊!按分钟计算的。我们的工作是分秒必争的。”
“总之,你先把驾照拿出来。”沟口先生压低了声音。
我也伸手催促道:“快,拿出来。”讨厌的男人一时无言,似乎想找个理由拒绝。“快,拿出来。”我又催促道。过了一会儿,驾照就到了我手上。我从口袋里掏出数码相机,拍了张照片,把地址、姓名和脸都照了进去。这人名叫“丸尾仁德”。
“怎么看起来像夹着尾巴逃走的人会用名字啊。”我话音刚落,沟口先生就把脸凑过来。“仁德不是怀仁尚德的意思吗?那怎么能把别人的车给撞坏呢!”他说,“等我算好修理费会给你打电话,你把号码告诉我。”
对方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乖乖地在我递出的笔记本上写下了手机号码。我马上用手机拨了一遍,讨厌男的口袋里响起电话铃声。看来不是瞎编的。讨厌男已经失魂落魄了。
两个小时后,我在某陈旧居住区的公园沙坑里,跟一个小孩待在一起。这小孩不知是三岁还是四岁,我们头一次见面,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他时不时会说出诸如“小新要用这个了”的话,用“小新”来代替第一人称。所以我猜,他应该就叫小新吧。
他抄起小小的塑料铲子,在沙坑里挖掘。我们堆起一座沙山,又一起挖了个隧道,在隧道里握手。小新叫着“好痒哦”,然后笑了起来。
我们一起玩了十五分钟左右,公园入口附近出现了一个女人。她一头短发,穿着针织开衫。乍一看很年轻,但也可能已经四十好几了。
“小新,你看,是不是妈妈来了?”我轻轻拍了拍正忙着玩沙子的小朋友。他弹簧似的猛地抬起头,很快就看到了妈妈,然后挥起手来。
“妈妈——”他天真无邪地叫了一声,然后又低头堆起了沙子。
不知何时,沟口先生站在了小新妈妈身边。他看着我们,嘴里说着什么。我当然听不到内容,但大致能猜出来。
“小新真可爱呀。你看,他身边那个是我的部下。我给他发出了到沙坑陪小新一起玩的指示,所以他们现在玩得很开心。可一旦我再发出不同的命令,他就会采取不同的行动了哦。当然,我一点都不想对他发出不同的命令,因为小新实在是太可爱了呀。所以,真的,算我求你了,上次那件事就别再追究了,好吗?”
其实沟口先生根本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上次那件事就别再追究了好吗”,这是她当记者时使用的口头禅。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记者,但终归是记者。对方是政客的时候,使用的台词也差不多。如果是某块土地的所有人,最后的威胁语就可能变成“上次谈到的那个土地转让,能麻烦你考虑一下吗”?
女人以手掩口,呆立在原地。我无法想象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大哥哥,我做好了。”小新说。原来他堆好了一座可爱的沙山。
“哦哦,太厉害了,小新真棒。”
我瞥到沟口先生正在冲我钩手指头。我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跟小新简单道了别,离开了那里。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跟沟口先生坐在快餐店里的窗边座位,店里很空,服务生好像都挺无所事事的。
“我们可真够勤快的。”沟口先生用汤匙舀起咖喱饭,边吃边说,“一早上已经干了两单活。”
连续完成了“从那个中年讨厌男那里勒索点钞票来”,以及“去威胁小新的母亲”这两项委托,沟口先生看起来心情很好。
“因为两个单子刚好离得挺近。”
“效率不错,我们运气也不错。”
“是啊。”
“要是平时都能这样就好了。”
“那两个单子一共能有多少钱啊?”我用手指捻起盘子里剩下的细意面,放进嘴里。
“跟平时没两样,也没几个钱。”沟口先生用汤匙将盘子里剩下的咖喱集中到一块。
从委托人那里得到的报酬,沟口先生拿七成,我拿三成,这是我们之间的规矩。我本来是个无业游民,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搞不好就要在漫画咖啡厅和钓到的女人家里混日子了,结果沟口先生给我提供了这么一份工作。不夸张地说,他算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对这样的分配比例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十分心虚,觉得自己拿得太多了。
“你想多要点吗?你应该不缺钱吧?上回你过生日我给你的那张卡,额度已经用完了?”
沟口先生说的是大约半个月前,从一个男人那里抢来的信用卡。我与沟口先生一起突袭那个男人,把他狠狠地威胁了一番。那是从某个公司老板那儿领来的活儿。本来我们只想稍微施展一点暴力,吓唬吓唬他就算完了,但那男人却不知怎么想的,还把信用卡掏出来说:“这个,请你们随意使用吧。”或许他是太害怕了,一心想尽快结束这场暴力吧。当时沟口先生反应神速地威胁道:“听好了,要是这张卡不能用,老子还会来找你。”
后来,他就把那张信用卡给了我。“你今天生日吧,给你了。”他满不在乎地说。
“不是的。那张卡我还一次都没用过呢,而且我光是能拿到钱就觉得很不得了了。只是我想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值多少钱?”
沟口先生将汤匙粗暴地扔回盘子里,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得到的报酬跟做的工作不太相符,所以你还是不要想太多比较好。”
“是吗?”
“人越有钱越不干好事。整天只知道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对别人指手画脚。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比那些干体力劳动,搬运货物,或制作商品的人地位高。”
“这么说,我们脱离毒岛先生出来单干,算是正确的选择啦。因为那个人总是高高在上地指手画脚。”
“呵呵。”沟口先生张了张鼻孔,“跑来委托我们的都是很小家子气的工作,上回不也那样,那人跑来要我们偷拍政客情人的照片,不知道叫田中还是佐藤的议员。净是偷拍来路不明的政客的偷情照片这样的小活儿。”
“嗯,不过也要看我们如何定义小活儿。”
“我从没想过一辈子给毒岛当跑腿的。只要出来单干,我就跟毒岛一样,从此就是小老板了。”
“就像找大企业挑事儿的个体户呢。”
“很酷是不是?”沟口先生骄傲地竖起了大拇指,但马上又皱起眉头,“不过啊,毒岛先生他们好像很生气呢。”他说了句泄气话,而且原本直呼其名,现在又加上了“先生”二字。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突然害怕起来,这种落差在我看来十分滑稽。
服务生走过来往沟口先生的杯子里添水,我凝视着一边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边填满杯子的清水。
“那个,”我开口道,“其实,我今天有些事想跟沟口先生说。”
这句台词是我昨天一边看搞笑艺人演歌剧一边练习过的,没想到实际说出来反而没有排练时那么紧张。
“你不想干了吗?”沟口先生眼中闪过一道光。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靠直觉。能让你那么充满歉意地说出来的话,无非是对我没好处的。这样一来,不是找我借钱,就是找我辞职,如此而已。”
“可以吗?”我用吸管吸着杯子里残留的果汁。
“可以。”沟口先生噘了噘嘴,抬了抬眉毛,“我怎么可能这么说!”他猛地大声说。那逐渐抬高的音量让我感觉像是胸口挨了一拳,不由得向后倒去。“我教你干活儿,让你独当一面,你知道老子有多辛苦吗?好不容易你能管点儿用了,却跟我说你不干了,有病啊你。老子好不容易从毒岛那儿独立出来,正要施展身手呢。你太小看我了吧?”
“我怎么可能小看你呢……”
“那是为什么?难道你突然想回老家照顾双亲了吗?”
“啊,是的。”我想也不想就回答了。我想起自尊心很强,喜欢打扮,实际上也确实给人时尚印象的母亲。她十分在意我的考试成绩,总是很鄙视我的班主任。
“少骗人了,你双亲不早死了吗?”
“啊,那是骗人的。”
“没死吗?”
“啊,不,都死了。”父亲病逝,母亲在我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就遭遇交通事故去世了。虽然这对夫妻的关系从来没好过,但最后这种孤独的离别还是让我很是感慨。“我说要回老家照顾父母是骗人的。”
“烦死了。”沟口先生苦笑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你要开始一段寻找自我的旅程吗?”
“寻找自我?我才不找呢。我就在这里啊。”
“你说得没错。自我根本不用寻找,你有时能说出很值得深思的话来。不过算了,把理由告诉我吧。为什么你不想干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我的工作总是让别人怕得想哭。”今天那个开豪车的讨厌男,还有在公园见到的小新的母亲都是。“看着别人那么痛苦,我一点都不快乐。”
“要是你快乐了,那就不叫工作了。”沟口先生叹了口气,“我突然理解一个父亲面对满口理想的儿子是什么心情了。”他不耐烦地说。
“所以我想先辞掉再说。既然要做,不如做些开心的工作。”我有种将所有话都说出来的成就感。
“你是不是被熟人或妹子灌迷魂汤了?”
“我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朋友。”
沟口先生好像观察了我一会儿。一开始他眉头紧皱,似乎恨我恨得不得了,我不禁想,沟口先生生气起来真是太可怕了。过了一会儿,他给我的压迫感消失了。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连杯子里的水都泛起了波纹。
“好,我明白了。”
“啊?”
“我当然很生气,也很难理解,不过,我倒是不讨厌你。所以啊,我也没打算强迫你留下来。”
“沟口先生。”
“搭档不想干了,我还强迫他跟我一起说相声,这样根本没办法把观众逗笑。一样的道理。”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话题会突然变成相声,但还是兴奋地说:“那,我真的能走啦?”
沟口先生竖起食指,指着我的鼻尖。“但有个条件。”
“条件?”我感到胃部一阵抽痛。当我们向某些人提出条件的时候,多数都是“只有自己能获益”的条件。
“你刚才说,你没有朋友,是吧?”
“没有。”我根本自豪不起来。
“很好,那么,去交。”沟口先生笑了。
“交?”
“把你电话拿出来,照我说的写一条短信。”
“发给谁啊?”
“我给你随便输入一个号码。你的手机不是不用邮箱地址,就能直接给电话号码发短信的吗?”
“这样就能交到朋友吗?”
“要是能收到肯定的回复,你就毕业了。”
“肯定没戏的。”这种事情连我都能想象出结果来。突然收到一个陌生人的短信,要跟自己“做朋友”,谁会回复说“好啊,我们交朋友吧”?在短信和网络诈骗横行的世道,谁会如此毫无防备呢!
“这是我对你的让步。好了,电话给我。”
“要是事情没成,怎么办?”
“那你当然就不能辞职,还要被剁掉一只耳朵以示惩罚。老子要把你那有福气的大耳垂给弄成破财相。”
“真的吗……”
“真的哦。”沟口先生不断用手势催促我快把电话交出来,“我想起我老爸以前说的话了,他说‘交朋友比生孩子还困难’。”他补充道。
沟口先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经常被父亲施暴虐待,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那些经历。恐怕他父亲自己就没什么朋友吧。
“我从小学起就没有交过朋友。”我说。
“那你的人生可真够寂寞的。”
“不过还是有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同学。啊,话说其中一个人最近上了报纸,把我吓一跳呢。他好像当了电影导演。”
“那不是很厉害嘛。什么电影?”
我将还依稀记在脑中的电影名说了出来,沟口先生似乎理所当然地表示没听说过。“嗯,总而言之,交一个意气相投的朋友,再找个值得信任的医生,这是人一生必须做到的事情。”
“是啊。”
“快发短信,马上交个朋友。不然你就完蛋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灵通,递给沟口先生。然后缩回手来,摸了摸耳垂。
一家人
驾驶银色紧凑型轿车的男人,自称冈田。
“冈田先生,那可不正常啊。”我坐在后座的左边,因此可以看到斜前方的驾驶席。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只有二十几岁,身高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公分吧。胸肌厚实,体格健硕,一头黑发既不长也不短,给人一种介于运动员和帅气青年之间的印象,但明显看起来就不是好人。或许是因为他那双眼皮的眼睛散发出的眼神太吓人了吧。
“你觉得发那种短信真的能交到朋友吗?”
“我也吃了一惊。”冈田回答。他握着方向盘,稍微斜过脸来,“没想到竟然真有人给我回复。”他似乎没在看我,而是看着副驾上的父亲,“而且还住在开一会儿车就能见面的距离内。”
看到“我们做朋友吧”这样的可疑短信之后,父亲照着母亲的指示回复说:“我们做朋友吧。我是个四十七岁的男人,我妻子今年四十五岁,女儿十六岁,我们能一起跟你做朋友吗?”虽然父亲哀叹“这样肯定会让别人觉得我在耍他的”,但最终还是一字不差地把短信发了出去。原来他真的想交朋友啊,我不禁哑口无言。
“我也吓了一跳。”父亲在副驾上嘿嘿笑着,“没想到你真愿意带我们出来兜风。”
母亲坐在我旁边眺望着窗外。冈田先生给我们回的短信——当然,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叫冈田——是“知道了,我会开车过去接你们,你定一个碰头地点吧”。收到他的回复时,父亲十分震惊,有些难以置信地坐到椅子上。母亲却不同。
“在这个家庭解散的日子里,能制造一些美好的回忆也不错啊。”她似乎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我们可以把门开着,让搬家公司忙活,我们出门去。”
“冈田先生,你经常干这种事情吗?”我问,“你经常像这样搭讪别人吗?”
“这是第一次。”
“目的是什么呢?”我继续追问,“这样实在太不正常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不知是否因为父母离婚和搬家使得我头脑一片混乱,此时我已经失去了冷静。无论怎么想都太奇怪了。我们有可能被带到可疑的地方去,搞不好这会儿已经被绑架了。
“正常是什么?”冈田先生突然不用敬语了。虽然话语里隐含着恭敬的感觉,但这人果真很可怕。
“正常人不会随便搭讪别人,更不会带着不认识的一家三口出来兜风。”
“我没有什么企图。正如我短信上说的,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一起吃饭,一起兜风。”
绝对不可能只有这些,我心想。哼,我一边哼哼,一边掏出手机。古田健斗给我发了一条:“怎么样,联合国会议结束了?沙希跑出来也没关系吧?”我马上回信道:“还要一会儿。你别看我这样,人家好歹也是家里的常任理事国,不能随便跑的。不过现在情况有些奇怪,等结束了再给你说。”写到这里我猛地回过神来,又写道:“要是到了深夜我都没有联系你,一定要起疑心哦,因为我有可能被卷入什么事件了。”我没把具体的事情写上去,是因为内心多少有些期待,期待他会为我担心。
“不过,那个……”冈田先生说,“你们一家三口的关系真好,还要一起行动。你家女儿,是叫沙希吧?是高中生吗?”
“嗯,算是。”我尽量用最不招人喜欢的方式草草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们也不算关系好。”父亲尴尬地说。
车子开进国道,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儿开。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冈田先生可能说过此行的终点,但我毫无印象。走在三车道正中央的小车不断超越左侧车道的车辆,又换到右边车道上,超过前面速度缓慢的车子。我心想,真快啊。跟父亲开车相比,他的速度更快,行驶也更平稳。
“我们今天就解散了。”说话的是母亲,“我们已经离婚了,今天就要搬出公寓。”她毫不停顿地继续说,“沙希说想住到高中宿舍去。从明天开始,我们三个人就要分开住了。”她总结道。
其实,因为宿舍不能马上入住,我还要到朋友家借宿十天左右,但这件事被我保密了。
“哦。”冈田先生应了一声。他的回应有点儿含糊,让人听不出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你们解散,是因为对音乐的理解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应该说,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原因是这男人有外遇。这个大叔。”我指着副驾说。
“哦。”他又应了一声,瞥了一眼父亲。
父亲则嘿嘿笑着说:“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夫人,你很生气吧?”冈田先生似乎在跟自己身后的人说话,他看着后视镜。
“那当然啊。”母亲的声音非常平和。即便在父亲的外遇曝光后,母亲也从未失控。她并不发怒,而是像沉思一般缄口不言。但那种无言正是母亲生气的证明。“不过今天总算是要分开了。”
“我真想让冈田先生亲身体会一下这半年间我们家那种沉重的气氛。”我感叹道,“和待在家里比,我觉得在上班高峰的电车里要好一亿倍。连空气都比我家要好一万倍。”
“看来你们之间的气氛很紧张啊。”
“什么很紧张,简直是宇宙无敌霹雳紧张好吗!”
“宇宙无敌霹雳吗?”冈田先生忍不住笑了出来。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一旦没有了行驶声和说话声,车里就变得十分安静。用咳嗽来打破沉默未免太奇怪,勉强寻找话题也很麻烦,我正准备重新开始摆弄手机,冈田先生开口了。
“不过,解散乐队出来单飞,最后又成功了的,好像只有矢泽的阿永,还有奥田民生了吧。”他对我们中的一人说,不过更像是自言自语。
“能不能别把我们当成乐队啊。”我反驳道,“而且,还有别人也成功了啊。”
“为什么兜风的终点在这里呢?”早坂先生来到我身边,坐在长凳上问。
他两只手都拿着罐装啤酒,并递给我一罐。可我刚要接过来,他又把手缩了回去,说:“啊啊,你还要开车呢。”那动作似乎是故意耍我。
我面前是一片湖水。开了一个半小时,找到一个假日里却空荡荡的停车场,湖周围也没什么人。
“听说这个湖从上空看几乎是圆形的哦。周长有三十公里。”我指着面前那个没有一丝波浪、平静得如同镜面一般的湖,“大约五万年前,这里的火山喷发,河流被岩浆截断,形成了堰塞湖。”
“你懂得真多啊。”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双亲带我来过这里。我爸和我妈。”我说完,猛然醒悟到,对我来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家庭旅行呢。难怪我会跑到这里来,我不禁想。考虑要跟早坂一家到哪儿兜风时,我几乎没怎么伤脑筋,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湖。或许是从家族旅行联想到的吧。“我居然如此单纯啊。”
“你跟父母关系很好吗?”
“不。”我马上回答,“我爸妈是一对夸张得让人忍不住发笑、在育儿事业上一败涂地的父母。他们只会把自己僵硬的想法加在孩子身上,认为孩子的任何失败都不能容忍。”我并没把他们在我正值青春期的时候就去世了的事情说出来。
“冈田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沉吟片刻,回答道:“我刚刚失业。不过在那个‘刚刚’之前,我做的工作也挺难启齿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沟口先生的那个工作该怎么归类。稍微超越了法律范畴,非常琐碎,类似于替人跑腿的工作。
替人作恶,就像买凶犯罪,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工作。
“是很难说出口的工作吗?”
“多亏了早坂先生,我总算能把它辞掉了。”
“哦?怎么回事儿?”
“我真没想到,会有人回复那条短信。”
“那个啊。”早坂先生自己好像也觉得挺奇怪的。
“先外遇,再离婚,你现在的心情如何呢?”我并无恶意地问。
“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个你在车里说过了吧。”我想起来了,“有没有不舍呢?”
“我什么都舍不得。”
我一边听,一边想象早坂先生体内不断盘旋翻搅的不舍之意。“你跟那个外遇对象不再继续了吗?”
“不再继续了。”早坂先生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想起以前一个同学的父母离婚的事情。当时也是因为他父亲有外遇,而且,他跟外遇对象好像也没有持续下去。
然后,我又想起撞上我们奔驰车的文具店老板。那男人当时也跟外遇对象在一起,所以面对我们时完全没有底气。
对话停了下来。气氛并不坏。清风在湖面吹起阵阵波纹,似乎也在我心中引起了共振,心脏跳得像小动物的鼻息。安静平稳,很舒心。
“你觉得,怎样才能挽回我们的关系?”早坂先生轻声问。一开始我根本没觉得他是在对我说话,还误以为他是在对湖面倾诉。
我转头一看,发现早坂先生正看着我。在他后面,早坂沙希坐在停车场的台阶上摆弄手机。
“你想挽回吗?”
“如果可以的话。”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想那种事情。”我还没反应过来,话已经出口了,“一味沉湎于过去是毫无意义的。一直看着后视镜是很危险的,会出交通事故哦。开车的时候必须专心地看着前进的方向。已经走过的路,只要时不时地回顾一下就可以了。”
早坂先生应了一声,难以分辨是叹息还是回应。
我把早坂先生留在原地,离开长凳,向后走去。就在我走过穿着牛仔裤坐在台阶上的早坂沙希时,被她叫住了。
“喂,冈田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原本一直盯着手机的她,此时看着我。
“我刚才已经回答过你了,没有什么企图。”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太奇怪了吗?”
“这还不算奇怪。”此时我脑中浮现出几年前,我还没遇到沟口先生时,在闹市大施暴力的光景。我当时因为心情烦躁,便对刚好路过的公司白领大打出手,拳打脚踢,直到对方无法动弹。因为火儿还没撒完,又扯开牛仔裤的拉链,掏出性器,准备对着那人撒尿。周围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但因为太害怕我,所以没人上前阻止,这我可以理解。但其中竟还有毫无责任地交头接耳、为此兴奋不已的人,这让我实在无法忍受。像那帮看热闹的人一样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那些人算什么呢?只知道站在安全地带,为了舒缓自己的郁闷而围观别人受苦。
“冈田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你父亲刚才也问过我,我今天才把工作辞掉。”
“无业?”
“是的。”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从明天开始,我的余生就都是假期了。我要度假。”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早坂沙希目瞪口呆,但总算抬起头来看我了。“不过度假真的很好呢。”她笑道,“不如我也学你吧,余生皆假期。”
烦恼了好一会儿,我决定不客气地实话实说:“你还早得很呢。”
一家人
离开静谧的湖边,本以为要原路返回,车子却在途中绕了个道。又开了一会儿,我趴在窗边感叹道,“这个酒店好大啊,这种地方肯定是有钱人才会来的吧”,却听到冈田先生说:“我们在这里吃饭吧。”然后把车子开了进去,这让我吃了一惊。
父亲的惊讶程度也丝毫不逊于我,因为我们家根本沾不上半点有钱人的边。母亲倒是很冷静,她赞同道:“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奢侈一下也不错呢。”
“当然,我来请客。”冈田先生等我们走到餐桌旁落座,翻开制作豪华的菜单后才说,“这张卡的额度应该挺高的,你们随便点吧。”他甩了甩右手上的信用卡。
“这怎么行,不能让你破费的。”父亲推辞道。
“你这么大方,反而更可怕了。”我说。
“因为是我在短信上邀请你们吃饭的。”冈田先生笑道。
“难得这么一次,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最后还是母亲拍了板。
我点菜挑得左右为难。因为实在不知道可以点什么价位的,不可以点什么价位的,这种世间所有人都能掌握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个难题,让我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我们的表现过于难看,只见母亲“啪”地合上了菜单。“不如我们都这样吧,就点季节限定的全套大餐。”她指着桌上摆着的特别菜单。
“啊,那就这个吧。”冈田先生马上表示赞同。既然如此,我和父亲也就无法再反对了。
背挺得笔直的服务生走了过来,向我们一一确认葡萄酒要如何如何,前菜要如何如何,肉的烹调方式要如何如何等问题。我听着那些问题简直头都大了,父母却回答得十分淡定且明确,这让我在心里感叹了一番。
“真让人怀念啊。”父亲稍微探身,把餐巾夹在领子里,然后说,“过去经常到这样的餐厅来呢。”
我奇怪他在对谁说话,后来发现是对母亲。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对母亲说话。
“那是二十多岁时的事情了。”母亲点头道,“当时我们除了到处找好吃的,也没别的事情做了。”
“呵呵”,我应了一声。坐在我对面的父亲,戴着餐巾的样子实在太丑,让我觉得很尴尬。
“到处找好吃的。”冈田先生也加入对话,“那种事情好玩吗?”
“嗯,如果你喜欢吃东西的话。”母亲说,“冈田先生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怎么说呢,我好像没太想过。”
“这种事情应该不用想的吧。”我忍不住插嘴道。
冈田先生只是耸耸肩,并不回答我,然后举起杯子说:“干杯吧。”
“这真是一次快乐的散伙呢。”母亲看着我说,“但并不是结束,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明天开始都是假期。”冈田先生又说。
“假期,真不错呢。”母亲马上回答,“是啊,我和你父亲辛苦了这么多年,明天开始就能享受假期了。”
“我可不需要什么假期。”
“总之,为我们用短信获得的朋友干杯。”冈田先生举起酒杯。母亲很有气势地说了一声“干杯”,父亲只小声应了一句,我的声音则更小了。
饭菜很美味。与我家最近毫无对话、只有沉默和重重阴影覆盖的晚餐相比,这顿饭更加开放、舒畅。
吃饭时冈田先生问:“夫人,你从明天起要怎么称呼早坂先生呢?因为已经不是家人了,不能像往常那样叫了吧。”
父亲闻言,却很认真地反驳:“家人就是家人啊。”
母亲冷静地回答:“从明天开始就不会见面了。”她微笑着。
我也笑着说:“不过,还是有可能偶然碰到的嘛。”
“到时候,我可是会认认真真地称呼‘早坂先生’哦。”母亲一边说,一边把叉子上的白身鱼送进嘴里,并小声称赞道,“真好吃。”
“那样太见外了吧。”父亲神经质地舞动着餐刀,发出几乎能割伤餐盘的刺耳声音。
“不已经是外人了吗?”我也吃了一口鱼肉。酸酸辣辣的味道十分可口。
周围的餐桌渐渐都坐上了人,客人们动作优雅地用着餐。老年男女尤其多,而且明显是夫妇,我不禁对他们升起一种尊敬之情,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散伙,携手走向了晚年。就像那些维持了好多年都没有解散的摇滚乐队一样。
“对了,冈田先生,我想问问你,你有什么秘密吗?”在鱼肉被撤走,桌上突然变空的时候,母亲突兀地问道。
“秘密?”冈田先生尴尬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什么秘密?”
“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接下来,母亲又笑着说,今天本来要让家里人每人说一个秘密的,但谁都不愿意说,一点都不干脆。
“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来而已。”父亲苦笑。其实我也一样。要是真有什么秘密,我早就说了。
“对早坂一家保密的事情啊。”冈田先生动了动嘴唇,露出苦恼的表情,“有什么呢……”
我本来就坚信他有什么企图,这时更是急切地想,赶紧把你的秘密交代出来吧。
“这个嘛。”冈田先生思忖道,“这个啊……”他又说了一遍,然后掏出刚才给我们看过的那张信用卡。“真要说的话,”他先说了这么一句,“这张卡其实不是我的。”然后咧嘴笑了。
“呃。”父亲一脸讶异,仿佛觉得自己成了犯罪同伙,吓得面色苍白。
“这是别人的卡,我不认识的人。所以你们不用客气,随便点菜就好。”
我的脸一定在抽搐。
“我倒是不希望你说出这种秘密来。”
父亲本来就不擅饮酒,稍微喝一点儿就满脸通红。然而此时他却面色苍白。“不好意思,我想吐。”他说完突然离开了座位。虽然我觉得刚才葡萄酒确实喝得有点快,但还是头一次见他反应如此剧烈。
看着摇摇晃晃往厕所走的父亲,冈田先生丢下一句“我怕他出事,过去陪着”,也追了上去。桌边只剩下我和母亲。
“真难看。”我对坐在左边的母亲说。
“我很久没见他醉成那样了。”母亲有些吃惊。
“对了,妈妈有什么秘密吗?”
接下来应该只有甜点了,餐桌上有种庆典之后的冷寂气氛。而我会有这种感觉,应该是因为这顿饭真的很好吃吧。
“秘密……吗?”
“妈妈肯定有的吧。”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大妈啊。”
“比起老爸,我还是更害怕妈妈,因为你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感觉。”
“没有啊。”母亲悠闲地说。
“你就说一个秘密吧。连老爸都不知道的。”我借着酒劲说,感觉跟电视上那种一边说着“就让我摸一下嘛,又不会少块肉”,一边扑向吧女的中年大叔没什么两样。我把身体靠过去,冲母亲撒娇道:“告诉我嘛,又不会少块肉。”
“那,这个怎么样?”母亲举起水杯凑到嘴边。服务生走过来,问我们是否可以上甜点了。“请吧请吧。”母亲如此回答后说,“过去啊,在跟你父亲认识以前,我曾经被男人骗过一次。”她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
“啊,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告白,我顿时心跳加速。
“那人长得很帅,我忍不住就贴上去了。”
“骗人的吧,你给他钱了?”
“不仅是钱,还有身体和心。因为当时工资很低,我还瞒着公司到小餐馆去打工呢,结果还把身体累坏了。你说惨不惨。”
“那人是做什么的?”
“那人啊,是个医生。”
“医生为什么要骗你的钱啊!”
“是吧?!搞不好他只是想让女人对他言听计从。因为我每次稍微一回嘴,他就会说‘你一个女人懂个屁’,还会动手打我,把我当成奴隶一样。”
我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她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而且母亲说这么无聊的谎言也没什么好处。她没说谎,刚回过神,我就兴奋了起来。
“那也太差劲了吧。”
一想到那种人居然是医生,我不禁开始同情起病人来。
“而且,他除了我还有别的女人呢。”
“怒发天,怒发天啊。”我用了个最近才听说的词,“怒发天,那不是得气死人了。”
“不过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后来跟他分手了,没多久就遇到了你父亲。”
“老爸他不知道吗?”
“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结果一下就过了二十年,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你肯定没法原谅那家伙吧。”我光听就已经气得不得了了,恨不得一叉子插死那个如今并不在场的男人,而且还是二十年前的男人。
“沙希,很危险哦。”被母亲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在挥舞叉子,“虽然是我的秘密,但这种事情也不算十分罕见。”
母亲的语气还是那么轻快。
年轻男人
早坂先生对着马桶,意欲呕吐,但他的睡意似乎更加强烈,因为还没等吐出来,他就先靠在门上睡着了。我赶紧扶住他,好不容易把他拖回桌子边。此时甜点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早坂先生好像要睡过去了,怎么办?”我问。
早坂沙希挥舞着叉子,气势惊人地说:“没事,我把老爸那份也吃掉就好。”
“我不是说那个。”
“啊,没事的,你让他坐下吧。要是他快跌倒了,我会扶住的。”早坂夫人安静地说。于是我照她所说,帮助早坂先生坐到椅子上。一开始他不停地往下滑,换了一个角度之后总算稳住了。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把面前的蛋糕塞到嘴里。甜味在口中扩散,我心中一惊。因为此前我一直对这种点心没什么兴趣,现在一吃,发现其实挺美味的。想到世界上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美味食物,不禁激起了好奇心。
我三下两下解决掉自己的那份,然后起身到前台去结账。
我把信用卡递给收银员,正在伪造签名的时候,目光撇到早坂夫人正斜着身子,张大了嘴,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早坂先生。
早坂先生根本叫不醒,我只能扶着他离开酒店。我把早坂先生拖到停车场,塞进副驾,费劲地帮他扣上安全带,然后回到驾驶席。早坂夫人已经坐在后座上,用充满歉意的声音对我说:“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我叫她别介意,因为我们是朋友,然后点燃了引擎。看看车里的液晶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这最后一晚终于要结束了啊。”
我用力踩下油门,开上笼罩在夜幕中的机动车道。逆向车道上的车灯排成一列,就像路边的火把。
“我们本来并没打算在最后一晚搞活动。”早坂沙希说,“对吧?”她在问坐在旁边的母亲,但并没有得到回答。我透过后视镜一看,她只顾看向窗外。每路过一盏路灯,她的表情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嘴角,竟带着笑意。
我在红灯前把车停下,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伸出手,摸索着拿出电话,放到耳边。
“开车打电话是违法的哦,违法。”早坂沙希在后座上说,但我假装听不到。
打电话的是沟口先生,我一接起电话,他就挺尴尬地半开玩笑道:“哟,好久不见了。”然后又说:“怎么样,你真见到那个回短信的人了?”
“我们现在还在兜风呢。”
“不会吧。”我不知道沟口先生到底有多相信我的话。
“怎么了?”
“我找你是为了今天的活儿,我们不是让一辆车撞了嘛。”
“哦,是那个叫丸尾还是啥的吧?”
“没错没错!”沟口先生大声说,“就是丸尾小同志。你不是用相机拍了那家伙的驾照嘛。”
如此说来,我好像的确没把照片拷给沟口先生。
“我等会儿给你送过去。”
“拜托了。最近这些事情一直都交给你来办,搞得我现在是焦头烂额啊。”沟口先生笑道。他笑了很久很久,声音慢慢变得干涩。我察觉到那是他为了避免沉默的尴尬而发出的干笑。
“发生什么事了,沟口先生?”
笑声戛然而止,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不好意思。”沟口先生突然压低了声音,“那啥,我都怪到你头上了。”他突然换上调侃的口气。
“怪到我头上?”
“毒岛的部下刚才跑到我这儿来,发了一通脾气。我实在没办法,就把你说成了主犯。说是你厌倦了替毒岛干活,撺掇我独立出来的。”
“我根本就不是当主犯的那种人啊。沟口先生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我的确知道。”我能想象沟口先生在电话那头露出苦笑,“不过,他们好像相信了。而且,他们好像觉得你逃了,正在找你呢。”
“是吗……”我并没有责怪沟口先生,甚至觉得这才是沟口先生的作风啊。自己面临危险的时候,将责任推给身边的人。作为策略,这样的确不坏。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着横穿马路的一对年轻男女。这么晚了,他们要去哪儿呢,莫非他们也在享受假期吗?我呆呆地想。
“他们最擅长抓逃兵了,你小心点儿。”
“被抓到了会怎么样?”
“你懂的。”
以前,有个背叛了毒岛先生的人被大卸八块,扔到了海里。
沟口先生说了句“再见”,我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那边又说:“啊,冈田,还有……”
“什么?”
“那啥,我已经把《骷髅十三》目前为止出的单行本都看完了。”
之前沟口先生说,想试着完成一些事情,然后又说不如把当时已经发行超过一百部单行本的漫画《骷髅十三》读完吧。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竟真的在悄悄挑战这件事。
“学到什么了吗?”
“这个嘛。”沟口先生思索片刻,“我觉得,Golgo可真厉害。”他说。
我轻笑一下。“那种事,看一本就知道了吧。”
“这倒是。”
电话挂断了。我认为今后应该不会再跟沟口先生说话了,随后又想,刚才真应该说些更有意义的话。
“喂,人家都开走了哦。”早坂沙希敲了敲驾驶席。我慌忙放下手刹,开动车子,总算追上了先开出去的车辆。
“喂,刚才是什么电话?”早坂沙希用鞋尖顶了顶驾驶席的椅背。
“没什么事。”我边说边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早坂夫人正盯着我看。而且她正忍着笑意,眼神中似乎有些惊讶。
“怎么了?”我问。
“刚才那个丸尾是谁啊?”她问。
我不明所以,便说:“是今天刚认识的一个男人。”然后又补充说:“衣着光鲜的丸尾先生。”
“妈妈,怎么了?”早坂沙希抢先发问。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年轻时骗了我的那个人,他也姓丸尾。”
“啊,不会吧!”
后座一下子热闹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感觉比在副驾上呼呼大睡的早坂先生还格格不入。
“喂喂,冈田先生,那个人的全名是什么?”早坂沙希的话就像敲在后脑勺上的闷棍一样。
我觉得自己不该掺和到他们的事情里去,但此时我反射性地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仁德。
“丸尾仁德。”
早坂夫人猛然露出惊讶的神情。
“喂,妈妈,是他吗?是一个人吗?是吗?如果真是,你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吧?”早坂沙希嚷嚷着,“冈田先生,快去痛扁那家伙一顿,然后狠狠地勒索他。”
她真是太闹了。早坂夫人并未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嘴角。
一家人
“冈田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啊?”
车子已经在便利店的停车场里停了三十分钟。我坐在后座上伸了个懒腰。
“不如按照冈田先生说的,要是过一会儿他还不回来,就由沙希来把车开走吧。”母亲说。
“你想让一个高中女生无照驾驶吗?”我被母亲吓到了。要是她真这么想,那就太可怕了。“妈妈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从便利店走出来的客人坐进了旁边的黑色厢型车。不一会儿,车子就开走了。我们旁边的车位已经换了好几辆车,似乎只有我们这辆银色小车一直盘踞在此。
三十分钟前,冈田先生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我正奇怪,就听到他说:“后面有车追过来了。”说完,他就熄掉了引擎。我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辆小轿车。那辆车同样亮起了应急灯,停在路边。
“追过来了?为什么?”
“我出去一下。”冈田先生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我把头凑到后车窗边,眺望着那边。冈田先生与几辆车擦肩而过,走到后面那辆小车的驾驶席旁。对方似乎打开了车窗,他们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冈田先生走回来说:“我到那边的便利店停一下车。”
“他们是什么人?”
“是毒岛先生的朋友,他们很生气。”冈田先生满不在乎地说。他并没有解释毒岛先生是谁,而是发动汽车开进了停车场。然后停下车,从座椅中间探过身子。“你拿着这个。”他把车钥匙给了我,“要是我三十分钟后还没回来,这辆车就送你们了。”
“啊哈?”我理所当然地对这个无聊玩笑感到惊讶不已。
“怎么了?”母亲似乎也很疑惑。
“因为不能让早坂一家等太久,所以要以防万一。”他说。
“可是,我和妈妈都不会开车啊。”
“这是自动挡的,很简单。”冈田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猛地产生了正在跟同年级男生说话的错觉。“只要把这根杆子推到驾驶挡,车子就会动了。”
“就是推推杆子?”我虽然一点都不想开这玩意儿,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嗯,然后车子就会自己往前跑了。”
冈田先生走出车子,坐进那辆小车里不知去哪儿了。于是,我们就被扔在停车场,无所事事。
“今天可真奇怪啊。”我伸完懒腰后,开始观察手上的车钥匙。
“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呢。”母亲安静地说。
从明天起,这个人要在哪里、如何生活下去呢?不知为何,我突然开始担心母亲。我跟她并排坐在并不宽敞的后座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侧脸。母亲总说当年她的父母实在是不知世事,但现在想来,搞不好她说的是自己啊。
父亲在副驾上蠕动起来。看来他在家庭即将解散的前一秒,总算及时恢复了一些意识。不过,他并没有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只是开始喃喃一些像梦话一样意义不明的语言。
“说什么呢?”我说,母亲笑了起来。
收到了一条短信。“沙希,没事吧?家庭会议结束了?”我正要考虑如何回复,却不知为何,开始想象冈田先生回来之后的事情。
“冈田先生,请你一定要跟我老爸做朋友。”我肯定会这样恳求他。而他则会瞥一眼副驾上的父亲,轻蔑地说“我才不要跟醉鬼做朋友呢”——会是这样的吧。
母亲忽然说:“刚才冈田先生说的话,真好呢。”
“什么话?”
“只要把杆子推到驾驶挡,车子就会自动前进了。”
我看着她的侧脸。
“你不觉得那样很轻松吗?无须任何精神压力,自然就能前进了。”
“是吗?”我嘴上虽表示怀疑,心里却默默地寻找起自己的挡杆。